几人沿着廊道七拐八拐，复行数百步，终于走到尽头，豁然开朗。 周青黛设宴的地方，是一处依山傍池的凉亭，只是这亭子，再大点约莫都比李家的正堂还大了，此刻灯火高悬，宽敞奢亮，雕栏玉砌，晚风微微，别有一番清绝景致。 亭中央摆满玉盘珍馐的圆桌亦是宽大，金馔玉餮当真琳琅满目，足以围坐上十人，却只有周青黛一人端坐一方。 她身侧候着两名侍女，凉亭四周也皆是仆从，恭敬低眉，随传随到，富家贵女的气派，不言而喻。 先前领路的仆从弯腰抬手，示意柳晏，“客人，请上座。” 柳晏短暂地局促了一下，飞快适应过来，端起毫不输周青黛的气势，缓缓坐到仆从示意的位置。 在这圆桌，与周青黛恰好直线相对，隔得距离较远，柳晏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周青黛身上那股异样的香味，她不太能接受，总觉得浑身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没那享受好东西的福分，反正，她不行。 领路仆从没有立刻退下，他从柳晏身边走到周青黛身边，伏低身子凑到周青黛耳畔，窃窃私语稍许。 周青黛听完，美眸流转，目光在三人身上转悠了会儿，弯唇轻笑，“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柳晏大概能猜到，那仆从跟周青黛说了些什么，如果和三人有关，无非是这一路过来，他们之间的小插曲。 还好，她演起戏来，还挺专业的。 “二位郎君干站着做什么？”周青黛单手托起下巴，轻倚桌边，懒洋洋地瞧着两兄弟，笑道：“和柳娘子一块儿坐下吧，我可不止宴请柳娘子一人。” 柳晏没感觉到身边有动静，一看才知道，两兄弟一动不动，显然是不准备听周青黛的话，她默默赞叹了一下他们的敬业，立马拿捏起主子的身份，脆声开口：“坐下吧坐下吧，说起来我还是沾了你们的福分呢。” 他们这才一左一右，在柳晏身边坐下，极其听命的随侍模样，挑不出半点儿错处。 周青黛挑眉看着他们，眼底划过一抹稍纵即逝的诡谲笑意，“不知道这些菜，三位喜不喜欢，若是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柳晏回之一笑，“怎么会不喜欢，这么多美食，我们出门在外，可是极少有机会吃到的，还要多谢周娘子呢。” 周青黛顺势追问：“不知道柳娘子是何许人也？因何来我们鹜城？” 编故事，柳晏不能说这是她的强项，但她可是连江九野、谢萧那样的人，都能含糊过去的大才，要糊弄一个周青黛，那不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 柳晏一脸大大方方，“我家就在建康城，此次外出游山玩水，就是想看看各地风貌，说来惭愧，鹜城虽然紧邻建康，从前家里看得严，我却从未有机会来过，如今亲眼目睹，才知道鹜城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养鸭圣地。” 她眼珠一转，恰到好处地询问：“周府在鹜城可是第一商户，想必周老爷产业下养的鸭一定也是鹜城一绝吧？” 周青黛执杯的手顿了顿，神情间的不自然很快消失，还是被江九野灵敏地捕捉到。 江九野偏头，给江九烬递了个眼神。 “我们家倒是没有养鸭呢，不过有几家酒楼做的菜，倒勉强称得上是鹜城绝味。”周青黛声音柔和，很主动地掀去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柳娘子孤身带两名男子随侍出远门，家中能放心？” 她意有所指，不等柳晏反应，又说：“我看柳娘子年纪尚小，可是还没及笄？没到婚嫁的年岁吧？这样出门，可是容易落人口实的。” 柳晏听出弦外之音，眨了眨眼，装傻充愣地回答：“今年生辰我就及笄了的。” “我是家中独女，也不知怎的，现在看柳娘子就像看妹妹，忍不住关心唠叨几句，柳娘子莫要嫌我烦。” 周青黛说话天衣无缝，层层递进，“妹妹以后毕竟是要许人家的，若是别人知道妹妹与两名男侍日夜相处，定是不妥，不然这样，我身边呢，正好有一位文武绝佳的侍女，我把她送予妹妹，也好堵住悠悠之口。” 且不说周青黛送的人可不可信，柳晏并不认为，周青黛会白给她送人，定然是有后话的，她才不会傻乎乎搭腔，不能被动，不给人家机会顺杆子往上爬。 “周娘子多虑了呢。”柳晏露出十分费解的神色，“怎么会不妥呢？出门在外，我和我的随侍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最值得信赖的人，我不和他们日夜相处，难道要和不知根知底的陌生人朝夕相伴么？” 周青黛脸上的笑意一僵，按正常客套的流程，柳晏不应该说无功不受禄之类的？然后她就可以顺势提出，交换随侍？ 而且，柳晏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明晃晃指自己送的侍女，不知底细，不能信任？ 周青黛定定地望着柳晏，眼神晦暗不明，“妹妹这是不相信姐姐？” 柳晏摇头，笑意纯真，声音甜软，“怎么会不相信姐姐呢，姐姐人这么好，又不会算计我，图我什么，我当然是相信姐姐的啊，难不成，姐姐还能抢我的两位随侍啊？” 周青黛：“……” 周青黛如鲠在喉，勉强地笑了下，“妹妹说的是，姐姐当然不会做那样的事了。” “只是……”周青黛不太甘心地开口，“妹妹，别怪姐姐多嘴，这世道，对我们女子太不公平，妹妹这样宠信两名随侍，以后若是因为他们，嫁不了好人家，可怎么办呢？妹妹若是嫌姐姐送女侍，一路四人吵闹，大可留下一名随侍在周府，等以后回来，再领回去。” 柳晏霎时间心中明了，哦，原来周青黛在打这个算盘？ 算盘珠子都崩她脸上了！ 也太沉不住气了吧，居然如此心急？这么快就暴露出自己的心思啊？真把她当不知世的小妹妹呢！ 柳晏神色未变，始终扬着唇角笑，烛影在白嫩的小脸上投落光晕，像是一株洁白无瑕的夜昙，天真烂漫，惹人垂怜。 她摇头道：“姐姐不必担心妹妹，妹妹都想好了，一来，真正喜欢我的人，绝不会因为流言蜚语嫌恶我，二来，就算没人娶我，我可以娶别人嘛。” 刚喝了一口水的江九烬瞬间呛住，“咳咳咳……” 他抬手匆匆抹去嘴角的水痕，顾不上顺好气，惊恐地转头看柳晏。 什么东西？ 她说什么玩意？ 江九野显然也没有想到柳晏语出惊人至此，但转念一想，也是，她说话做事，本就不能以正常思维应对，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论，她信口拈来。 周青黛出身优渥，因着庞大的家产做底气，她已经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循规蹈矩，一直别有自己的想法和欲望，但她确实没料到，柳晏居然比她还…… 周青黛难以置信地确认：“妹妹的意思是指？” “我的意思是说…”柳晏好整以暇地拖长语调，忽然偏头看向江九野，目光灼灼。 江九野：“？”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柳晏笑得更明朗，继续说：“我很喜欢云仙哥哥，以后，我就娶云仙哥哥好了。” 江九野指尖一颤，恰有一阵柔软的晚风，悄然而至，痒过耳根，拂入心岗。 他竟有片刻的空白，无意识地望进那双总是令他动容起伏的眼睛，黑亮亮的瞳仁，里面盛着细碎的烛光，闪烁晃动，如森林萤火，惊起涟漪一片。 一句话，真真假假，说不清，道不明。 江九烬刚缓平被吓到的心脏，重喝的一口水才进嘴，噗一下又吐回了杯子里。 他忍了再忍，才没站起身摔杯掀桌。 臭丫头搞什么啊！ 神经病吧！ 而周青黛，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话了。 她知道，再多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这小姑娘，跟她一样难对付。 须臾后，周青黛静平脸色，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语气亲昵地调笑道：“原来如此，妹妹属意的，就是身边人啊。” 她忽而有些怅惘，“真好啊，妹妹年岁还小，便已经有了意中人，便有了盼头，不像姐姐，迟迟遇不见心悦之人，好不容易心动一次，却好像晚了一步。” 周青黛话里有话，明是对柳晏说，暗怕是告诉另二人，毕竟这样貌美迷人又家财万贯的千金，心中无人，又想有人，实在是天大的诱惑。 柳晏悄悄看了看身边两兄弟。 江九野垂眼静默，清柔的面庞淡然无波，少见的有些心不在焉？ 江九烬还在闹情绪，一脸我不高兴我很无语我耐心有限，我随时会爆发的傲慢样，急需人给他顺毛。 嗯，很好，不管怎么说，柳晏确定，周青黛抛出的诱饵，他们一个都没接住。 柳晏松气的同时，还替周青黛有些可惜，说实话，她这样的出身相貌，遇到真爱很难，多的是人图她美，图她钱，图她心的简直百世一人，既如此，留她看上的人在身边怎么都好，至少她自己真心满意。 偏偏，江家两兄弟，不解风情。 “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柳晏笑着开口，眼尾一扬，“姐姐这样好的人，一定能遇到情投意合的另一半，姐姐不必忧心。” 成婚在柳晏的认知里，自然不是不可缺少，能遇到对的人便顺其自然，遇不到，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 只是，身处这个背景时期的周青黛，作为一名女子，可不能像她那样潇洒啊。 柳晏衷心希望周青黛能遇到对的人，同时也希望她不要觊觎不对的人。 不管是江九烬还是江九野，都不可能留在周府做她的如意郎君。 “承妹妹吉言。”周青黛笑了笑，眉眼柔和，“天色已晚，今夜妹妹不如就留在府上歇息，我安排侍女收拾三间房。” 留在周府正合三人意，但是…… 柳晏迷惑，“三间？不用这样麻烦的，一间就好。” 周青黛略带责教地皱了下眉，“妹妹真的是太过不拘小节，怎能与两名男侍共住一间？不成体统的。” 柳晏也知道强求这个，一是人言可畏，确实太落人口舌，二是恐怕惹周青黛生疑，接下来不好行事，但分别三间，未知又危险。 柳晏紧抿薄唇，愁思之时，身旁的江九野冷淡出声：“我们必须护守娘子，不必休息，一间房即可。” 周青黛无奈一笑，眉眼弯弯，“郎君可真是忠职，但二位郎君也是我的客人，哪有如此招待的道理？况且，在我周府能有什么危险呢？” 江九野垂眸，鸦羽般的眼睫覆下浅淡阴影，如一笔滴染的墨痕，他开口不容反驳，“还请周娘子见谅，并非怀疑周府，只是必须保证我家娘子安危，否则难辞其咎。” 周青黛目不转睛瞧着他，沉思了会儿，退步道：“这样吧，三间房紧挨一处，若真有什么意外，二位郎君也能立即出手，如何？” 江九野没再说话，只是看向柳晏，等她表态。 柳晏对上江九野的眼睛，明悟他的意思，冲周青黛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周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