桅杆上的灰色缕带迎风飞扬。猎鱼鹰尖锐的鸣叫响起，从帆船附近的海面上滑翔而过，留下一道光滑缓慢的弧线。扑通的水花声逐渐变成一圈圈激荡的波纹，它的爪中攫住一条鱼，震动着翅膀尖声飞回海岸边的城墙之上。 燕望已经近在咫尺，那被阳光照射的亮黑的城墙雄伟屹立——还能闻到鱼肠大门外窑厂里散发出的刺鼻烧料味，显然夯土墙外的砖块是新粘的。秦曲心里赞扬了一句。他早就觉得鱼肠大门是该重新修缮一次了。 “我们在哪下？”桑看向大小船只堆积的码头，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船帆都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老酒鬼街、远航街还是金砖瓦街？” “不不不，”秦曲松了松腰间的红巾布，让他们不再挤压自己受伤的肋条，“我们在老窑厂附近的堤道下船。” “我能问你为什么吗？” “天哪，天哪，”秦曲转头看向坐在船尾一副无趣面孔的桑，“你没看见鱼肠大门重修了吗？” “看见了，”桑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海面，“没兴趣。建的和之前一样丑。谁会喜欢用黑灰色的包砖围墙啊？明明红色就很好看，既醒目又能彰显鱼肠门的重要性。” “你这次总算和我想到一起了。但你知道的，无论是从远方过来的旅客还是本地燕望居民，他们都喜欢从新修缮的大门进出，因为这可以带来好运。” “你还信这个？” “我不信。从鱼肠大门进去只是为了走个过场。嘿，别抱怨了。老窑厂就在前面。” 浅水没过了他们的裤脚，两人拉拽住缠在船头柱环上的麻绳，一步一步将帆船拉到陆上。桑其实很不解，明明他们已经不需要远航，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秦曲没有解释，因为他也没有想到好的理由说服自己。他们很快沿着沙坡走上了城门外的石料道。 “我有点想念我那匹小马驹了。”走了几步路，桑说道，“它虽然性格胆小但步伐稳健。可惜它和你的那匹青马一起葬送在了绍连的大雪中…也许我不该再提这个的。” 秦曲默不作声。两人路过鱼肠大门外的老窑厂。由木质栅栏围成的空地上，一座座火炉在冒着缕缕青烟，直通遥远的天空。排在城门口的进入队伍并不长，秦曲前面是一位扶着手推车——上面装得是三袋小麦粉——的农夫，他很快就再次向前移动，后头一位悠闲的车夫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车辕上的两头骡子吐了吐鼻息，不时甩甩尾巴，驱赶在它屁股后面叮咬的蚊虫。闸门前的对排石墩兽有一副狰狞面孔，和旁边手中持戟、眼神锐利的守卫很是契合。 他们身后的车夫挥舞着皮鞭，两匹骡子驾着的货车从鱼肠街上驶过。车轮滚动的声音、沉重的牛马羊和骡子的蹄声没有远去，就像这座城市忙碌的喧嚣从来没有远离。秦曲穿过街道，小心避开道中央的牛羊粪便。桑眼神厌恶地躲避掉推着小货车的粗心民夫。 “抱歉。”民夫随意地道完歉后，急匆匆地推着小货车奔入下一个街道。 “你瞧见没，”秦曲将手搭在一杆纸灯笼的杆下——这种照明灯排列在主要街道的路边，由夜间巡逻的卫兵或就近的居民点燃。“这座城市还是那么粗俗，但也有和南方不一样的活力。唉，人们总是为了自己的生活疲于奔命。工作、休息、工作、休息。快点跟上吧，桑。” “你说话的样子，”桑冷冷地说道，“像个故作高深的显眼包。空洞且毫无意义。” “令人伤心。你的话真的伤害到了我。不过还是快走吧。” 他们拐入到一条小巷子里，小心避过一位用吊杆扛着两桶泔水的居民。巷子里也不安静，不时有几个顽童从门框里窜出，看似嬉闹的跑来跑去。但谨慎的伙计们还是会严密看护好自己的钱包。 ““同床异梦”…”桑瞥了眼巷子旁边一栋三层楼栋上的长条招牌，耳根刷地一下通红，“我们要去哪？” “去一处不一定所有人喜欢，但一定所有人都津津乐道的地方。” “…广场集市？” …… 没有比燕望的广场集市更热闹更拥挤的地方了。秦曲和桑正视图穿过木板过道无人涌上的缝隙，迎面躲过腋下抱着山羊的牧民。人们的呼喊声，踩过木道的吱吱声。桑感到一阵头晕，但秦曲十分强硬地拉着他挤了进去。 商贩和顾客们在用秦曲能听懂的语言大声问候对方，有的仅是礼仪上的问候——而如果看到双方大吼着的同时还摆动手掌强调态度，那基本就是在问候对方的老母亲了。迷路的孩童哭嚎不停。牛的哞哞叫、羊的咩咩声和家禽的咯咯声以及鱼盆里翻溅出的水花搅成一团。喊了一嗓子的裁缝不时摆弄一下他那把黄铜羊毛剪刀，连连咒骂几声，又抿了两口小酒。广场某种石柱角落传来弹拉二胡的声音，奇怪的是，这股乐声和身处的环境竟一点都不违和。 一只硕大的骆驼从人行道上穿过，秦曲想伸手拦下桑，但他显然是多此一举。桑停下时被路人推了一把，踩到个毛茸茸的东西，后者汪的一声哀嚎。他转头看了下那对委屈的亮晶晶狗眼，他只是比较委婉地耸耸肩。 “他是个坏人。”秦曲一脸坏笑地用肩膀顶了一下桑。他双手支在膝盖，微微弯腰，“我的小黄毛兄弟，你没事吧？他踩疼你了？哎哟哟~快要掉眼泪了。瞧瞧你做的好事，桑。” 桑抿着嘴唇，斜视了眼可怜巴巴的狗子。“我没注意到它，”他敷衍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确实不是故意的，”秦曲拍拍黄狗的脑袋，它憨厚地吐着舌头，“但你踩到它也是事实。我好像闻到熏肉的味道了…” “当然，”桑轻而易举地明白了他的意思，看向左侧蒸腾着热气的熟食摊，“就在离我们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你是在开玩笑吗？你想让我给它买一根鸡腿或是一根肉肠？它…等等。我说我看它怎么这么眼熟——这只狗子是惯犯了喂！我以前经常看到它来集市转悠，故意被人碰伤，然后让人投喂它东西吃，不信你问问周围的商贩！” 用皮革布制作精美酒囊的戴皮帽商贩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幕。黄毛狗脸上始终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我知道啊。所以你更应该给它买点什么吃，不然它会记住你的。你也不想被狗嫌弃吧。买两根鸡爪给它，以后狗子之神就会保佑你！” 桑摇了摇头。“天哪…” 一个推着独轮车的男人从木道上经过，一团小木笼端放在独轮车的板条上，从笼中缝隙处探出一只红冠雄鸡，不时发出一段冗长尖细的咯咯声。秦曲还从广场上听到一股清脆、悠扬的类似笛子的声音，旋律偏向欢乐。 “烧饼。” “确实是烧饼。你想整一个？” “我要吃两个。我请。” 小贩将五份夹了碎肉的烧饼递给他们，并又送了他们两张粗油纸方便抓取，收了二十个铜文。秦曲一直觉得找零很麻烦，而基于他如今饥肠辘辘的现状，他更加肯定了这一点。秦曲和桑在人群里躲躲闪闪，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瞧左摊而又言右物。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长辈知道我们回来了？”桑开始吃第二个。 “我不急，”秦曲舔舔手指，接着吃第三个，“反正这件事只能由你来说。放心吧，老人家们什么都知道。你这么着急想去见高叔？你确定他还会对自己曾经的侍卫之子相敬如宾？” “拜托，”桑的眼睛亮了一下，明显是不想听到玩笑的意思，“别乱说话。高侯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你用来褒贬的谈资。尤其是一些值得尊敬的人。” “抱歉。就当我没说过那句话。” 桑没有回答。秦曲将二人吃剩下的油纸团成一团，随意地扔到了一位路过平民的背筐中。后者丝毫没有注意到。 “说起来，秦植大哥也许已经往北方这边赶了。” “还有三天才到霜降，”秦曲说道，“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还在山和水之间穿梭，或是待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没有特殊的日子，谁也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回幽云。我倒是希望他能晚点回来，这样货车里说不定会有冰冻的荔枝和西瓜可以吃。” 桑咧着嘴看他。“就这？你希望秦植大哥晚点回燕望就因为你想吃冰冻的水果？我看不是。你其实是不想被他逼着回家，面对你的老爹。我真搞不懂你，你也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也没人问你为什么你会和你父亲的关系搞得那么僵。就连秦植大哥这位强力黏胶都无法将你俩黏合。多少年了，善见？你和你老爹维持这段分崩离析的父子情多少年了？” 秦曲不太想说。 “…从我进入修相院开始。”沉默片刻后，他回答道，“我和他一直都不对付。矛盾、冲突、相左的意见…我以前认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去恨一个人，可我就是这样，无缘无故地讨厌他。即便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原因。” “我明白了。出于我对你的了解，我感觉任何情绪在你身上体现都显得十分合理而又不符合正常人的思维。正常人会怎样看待你：他们会用那些巫师或萨满的呓语来说，总结就是——“你这是着魔了”。” “是啊，”秦曲心情愉悦地说，“然后他们会用掺了粪便、尿液、蛇胆和其他致幻草药的灵药治好我，前提是我能忍住不吐。少鬼扯了，桑！我是个心理健康的正常人，如果谁想将那种恶心东西塞我嘴里，那我会先将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然后，就没人会说我怎么样了。” “那可真是简单直接的回应方式。但我相信你一定会先口头警告对方几遍的，对吧？” “看心情。” 继续向前走，秦曲又买了一篮子柿子，个头都不小，大概五六个。桑用仅剩的钱买了件填充羊毛长袍，颜色深红带镶边条纹，袖口能翻边也能用麻绳松紧，同样镶边的对折领口。他穿上后询问秦曲是否合身，秦曲觉得不错但还是话到嘴边的唱反调，于是桑嘲笑秦曲有双旱獭眼。可悲的是，秦曲从来没见过旱獭，所以他也不清楚这是赞美还是诋毁。裁缝不断推销的填充棉衣让二人很感兴趣，但遵循着“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棉衣的价格还是让他们敬而远之。桑看到了几座棚屋和尖顶帐篷。 “我们到了。”秦曲抬起拿着柿子的手，作出囊括一切的手势。 “这是哪儿？” “派崔克的商铺。你想的没错，商铺的主人就叫做派崔克——他还为自己取了另一个名字，名叫“五十块一斤”。” 桑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副简陋的招牌，心想。谁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啊？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秦曲将一个柿子递给桑，但后者没有接受。“正如你所见，”秦曲说，“当然是买点什么。运气不错，我们这位来自亨弗斯的商匠准时回到了永远欢迎他的燕望集市。他贩卖的东西很全面，像是：玻璃、鞍具、缰绳、首饰、项链、耳环、复合弓、刀剑、药剂、工具、乳霜——乳霜好像是护肤品——他都卖。介绍完毕，你一起吗？” 看到那张拉长的臭脸时，他就已经猜到了结果，他没等桑回答就说道：“你当然不会过来了，因为你对外邦货不感兴趣。呵哈！你简直就是个保守封闭的老先生，就连脾性也是。只是开玩笑而已。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