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之海:第四十一章 西莱阁
“陛下…”邵汶犹豫了两息,做出了开口的决定,“您的脸色一直不太好,就像生病的病人。您服食的丹药…是不是在毒害您?”
“不可能。”伊靖品味着登仙丹留在他嘴中的余韵,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这是登仙丹,我每天早上亲自往丹炉中添放的药材,然后由侍仆严密看管火候。那些人都是从小跟随我的老仆,怎么可能毒害我…”
“陛下,”邵汶温和地打断道,“您的脸色真的不太好。会不会是您选择的药材有不妥之处?您是否时常感到头痛?”
“头痛常有,但也是因为夜间操劳的…”说到这里,伊靖坏笑着用手肘怼了一下邵汶,“朕最近往炉中添加了人鱼骨、迭香幽和黄鹂叶,少加了些赤汞和黑铅。朕小声和你说呦……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回头炉中有余,我叫下人送你两颗,让你也试试登仙的感觉。”
“臣受宠若惊。可是,陛下没有缙方司方士的指导,恐怕会有…”
“哎!缙方司就是一帮算命的,他们哪比朕懂炼丹啊。这丹方我都吃两年了,天天都吃,甚至有时一天五颗,你瞧我像是个快要死了的样吗?”
邵汶自知自己和皇帝相处融洽,但也不敢什么话都回。
“那臣也不便多言。”邵汶跟随着伊靖走下长廊的台阶,“陛下,这不是去养心殿的方向。我们这是要去哪?”
“西莱阁。朕有事情需要和太宰商议。”
……
在他们侧方,石灰岩铺成的砖道旁,树篱环绕的空地上,有一座装饰用的白色大理石喷泉。喷泉中心立着一位戴有尖尖帽子、手拿权杖和宝剑、神态轻松惬意的中性人物像,坐落在精雕细琢的奶白色石基上,一绿一蓝的水晶镶刻在他的眼窝中,闪闪发光。砖道和喷泉之间是一片玫瑰花丛,花瓣呈白色边缘的位置带点黄色,离得稍微接近一些,就能闻到玫瑰特有的芳香。
砖道小径的尽头是一间长鳞风格的宅邸,有砖瓦、复杂精妙的穹顶、松木制的横滑门和石龛、竹灯笼。正对庭院有喷泉和花园,另一面有观赏性的园林。一个人影从里面拉开了横滑门,无声轻巧走至砖道上。
“大人,”说话的人有着婴儿肥的脸庞,淡金柔顺的及肩长发——还有一对尖尖的耳朵。“领主在等着你。”
伊靖将视线拉了回来,端端正正地看着眼前的精灵。他眼前的这位精灵是位男性——至少明面上看不出其他端倪——有一双黑褐色的眼睛,表情庄严且不失风度。他身上穿着暗金色泽的鳞甲衬银白链铠,看起来极为厚重,却不轻易发出声响,而且整体兼备灵敏与优雅——或者是,这就是两者之间的完美结合产物。
“我好像从没在这里见过你…”伊靖侧头瞥了眼邵汶,后者正在努力摆正身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正经些。“之前那位精灵守卫者朋友呢?他叫浆糊…是的,他的确这么称呼自己。”
“胡妮?她已经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我想起来了,”伊靖点点头,“我还在他临走前送了几块玉石给他。真可惜,浆糊好像从我小时候就一直待在宫中。他不愧是一位见识极广的精灵,我和他交谈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我想胡妮一定会留恋在长鳞的生活,但她向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精灵…请原谅,大人。领主还在里面等着你。”
“明白。你先请。”伊靖转身从邵汶手上接过折本,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先在庭院里活动吧,里面有一些事情不便让更多人看到。”
……
伊靖将横滑门拉开,在接待他的精灵的注视下,缓缓步入到客室的榻榻米上。这间客室呈矩形,三面都是木质屏壁,唯有正对屋后园林的那面留有采光区域,从那里向外走也正好能转入回廊。
“靖郎。”刘安甫盘坐在回廊上,怀里倒着一只慵懒肥胖的橘猫。他一动未动,似乎在倾听竹渠流水的声音。“你过来了。”
“老师…”伊靖上前几步,跪下,以最大的尊敬将额头抵在榻榻米上,“不知老师近来可好?”
“并不是太好,”刘安甫轻轻站起身,橘猫迷楞楞地跳到了一边,他似玩笑似真实地回答道,“我感觉死亡离我又近了一步。不过这没什么,每喘一口气、每走一步路、每多活一天,对我来说,都算是胜利。起来吧。坐到靠垫上,我给你沏杯茶。”
伊靖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听话的像是个害怕犯错的孩子。他替刘安甫将茶桌搬到两人面前。片刻后,茶杯上散发出了热气。
“天哪,靖郎。”刘安甫碧蓝色的眼睛内泛起疑惑,这让伊靖紧张起来。“你脸色怎么会差成这样?还有你身上这股味,你该不会是想要英年早逝吧?啊…你听好了,我不准你再接触乱七八糟的事物,你难道不知道你吃的那些东西会药死你?那可不是疫疾,得了活过去就能免疫,就算你想将自己炼成不死之身也不该用这种方法。”
“学生知错。”面前之人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伊靖只得谦卑地垂下脑袋,认错。“今后定当听从老师的教诲…”
刘安甫摇了摇头,乌黑的发丝随着转动轻轻摇曳。肥胖橘猫跑过来抓住他精美的紫色华服衣角,无奈之下,他再次将猫咪抱进怀里。
“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刘安甫将乌发拢到尖尖的耳后,展现出线条优美气质高贵的侧脸,“拿过来,让我看看。”
伊靖不敢怠慢,连忙将折本送到对方手上。他深知刘安甫在阅读时不喜欢被人打扰,于是安安静静坐在垫上,神态自然地留意着挂在墙上的山水墨画。
“…果然,陈词滥调终不如真枪实剑。”刘安甫将折本无声放到茶桌上,丝毫没惊扰到打盹的橘猫,“这份折本从何处而来?告诉我。我有必要认识这位聪明人。”
“老师,这份折本的原主姓名叫作张温,参知政事,和太尉智辟恭走的很近。”
“智辟恭…智辟恭在朝中代表中原世家的利益,而我知道张温这人,他出自幽云的付颖张氏。从幽云出仕的官员在朝中本身就根基不深,他倚傍智辟恭这棵大树的确是不错的选择。张温能堪大用,靖郎可适宜提拔。至于这份折本,它同样能堪大用。”
“我明白这点,毕竟去年全年的总铁产量就接近有900万斤,可我担心幽云的…呃…”
“已逝的幽云公高崎的第二子,如今的燕望侯,高景鸳。你忘了他吗?他曾在你的登基大典上进贡过来十车的裘皮、珍木还有珠宝,只为了恳求你能正式授予他漆梯河地以北各郡的管理职衔。这几年他可是为此上了不少奏折,只是到目前为止,他的恳求还没能如愿。”
“我想起来了!高景鸳不就是那个因为一群牛羊和地方豪强打起来的人吗?我听说因为这事双方后来聚集到一个名叫六桶坡的地方,打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斗…因为一群牛羊引发的这场地区战争没我想的那么简单,对吧老师?”
“没错。高景鸳获得了这场冲突的胜利,之后成为幽云之地实力最强的家族,而惨败的那些家族的生存空间则被挤压到了卢河与白马河之间的漆梯河地。难能可贵的是,双方并没有因为这场战争而互相仇恨,他们依然往来密切。高景鸳是个尊崇正统法理的人,你给他行使权力的头衔,他就会乖乖听从你的号令。”
“哼,奇怪的幽云人。”伊靖看向不再冒热气的茶杯,端起小抿了一口,“那么高景鸳的要求我全部答应,然后附带几条诏令给他。想必他一定会为我效命。我也需要给张温一个明确的回应,他无疑已经在等着我的诏令传到他府邸的门口了。”
伊靖端着茶杯沉思了几息。刘安甫抚着橘猫的后背,静静等待着他之后的问题。
“还有一件比较棘手的麻烦,”伊靖揉了揉额角,面露苦恼,“有关江夏下任郡守的事情。上任江夏郡守周勃被人谋害,具体过程我既不清楚也不在乎,我只希望老师能教导我该如何进行下一步。江淮一带的复杂简直超出我的预料,我恐怕他们会阻挠我收回五王的封地…”
“靖郎的担忧不无道理。江淮的世家的确不易对付,而且面对朝廷时总能出奇的一致对外。嗯…你派道敕令给南方的贵胄们,让他们自己选出一位代表出任郡守一职。而我会在缙方司的会议上提议,让术士们去江淮各郡给他们施加压力。”
“老师…一定要启用缙方司吗?我并不信任他们…”
“你是长鳞的皇帝。”刘安甫打断道,“修相者是你斩杀敌人的剑,缙方司就是你鞭笞逆臣的鞭子。你知道你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期。已经没有多少信任可供你使用了。”
“是…”伊靖艰难地点点头,“学生明白。”
“说到信任。”刘安甫说着,浅抿了一口茶水,“皇后方氏的兄长方仙朔。他还在河西平定狄逯的游牧战帮,想来此时也是步入尾声的阶段了。我看过他送回朝廷的战利品,能用战果颇丰来形容——把他调回来吧,接下来的战争中,你需要他指挥军队的才能。”
“河西离灵洛尚有千里远,”伊靖下意识否决道,“而且太尉智辟恭、梁术张温等人也能指挥军队作战,还不是必须用到他的时候。”
“你是皇帝,”刘安甫心平气和地说道,“不是一朝被猫偷,永远不卖鱼的渔夫。你统领你的臣民,不用在不合时宜的时段提防他们…”
“正因为我是皇帝!所以我才不想看到另一个青因郑氏出现。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我不想谈。”
“靖郎,不要这么固执…”刘安甫像是在劝诫一位执拗的孩子,“想象它是一把磨得锋利的宝剑,你不用它不就生锈了吗…”
“那就让它一直锈下去,就此折断最好。”伊靖粗鲁地打断道。他缓缓从垫上起身,面无表情地鞠了一躬,“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还有事务需要处理。再会,老师…”
伊靖离开了客室。过道里传出“咚咚”的脚步声,之后越来越不清晰,直到彻底无声,只剩一片安静。橘猫在刘安甫怀里伸了个懒腰。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茶杯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