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框上的黄铜管叮当作响，这代表有客人进来了。和往常一样，老派崔克端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不时用肩膀上的抹布擦拭一下身前亮的不能再亮的抛光赭蜡木柜面。他的妻子和女儿在身后的隔间里，枝条呼动的声音和传出的呢喃细语，她们大概正在里面编织柳条筐。五十块一斤借着从细格窗照入的浅光看清楚了秦曲。 “灰眼睛小子，”他说，“你气色看起来不错。别站在门口了，快过来坐啊！” 秦曲和派崔克握握手。“你也是，五十块一斤。” 派崔克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就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痰。除此之外，他长得也很高，下脸颊和下巴上有痘疤的痕迹，但大部分都被他浓密和善的胡须掩盖住了。 “你这次回来的很早，”派崔克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小木桶，拧开龙头倒了一杯递给秦曲，“我和我的家人也是最近来到燕望。神灵保佑，一路上我和我堂兄的船队安然躲过一场暴风雨，没受到什么损失，也没遇上游荡的海盗……啊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喝甜汁。” 秦曲晃晃那杯装载深紫色液体的木质马克杯。“实际上，”他舔了舔舌尖，“这种口味更像你上回运来的葡萄汁，只不过这次没有那股奇怪的苦味。” “那是因为我这次运来的是葡萄汁，上次运来的是葡萄酒。两者之间有差别。亨弗斯不种植葡萄，这些加工品都是我从亨弗斯往返斯科维洛的船队处买来的。对了，不要过问它们之间的价格。它们都一个价儿。” “你不喝酒吗？为什么会把这两种东西搞混？麻烦再给我倒一些，谢谢。” 五十块一斤再次拧开龙头将秦曲的酒杯灌满。“我从不喝甜酒或甜的东西，”他眼神闪烁地直视秦曲，“真男人就该灌下满满一大杯伏特加！” “哇哦。”秦曲笑了笑，对付地摆摆手，接着抿了口甜汁，“谢谢你的款待，咱们是时候谈正事了。我想要一个…特别点的，珠宝。最好是项链或者是手镯什么的。我打算送给一位…女士。她应该比较喜欢水晶或是玛瑙之类的，衬托的话不要黄金，白银就行。你这里有符合的吗？” “我想我应该有符合你所描述的珠宝。”派崔克挠了挠下巴，从柜台下面的暗格里取出一张长条盒，“我要事先声明一下，这里面的东西可都不便宜哟。你有没有带够钱，或是能和我等价兑换的财宝？没有的话我可以考虑让你帮我一点小忙以抵消部分价值。” “如你所见，大叔。”秦曲耸耸肩，“我就是一个天地生养的穷光蛋，也许今天有点闲钱，但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全部花光。所以，我还是倾向于先听你讲解有关“小忙”的部分。另外说一句，我做不到帮你免除港税或是其他市税、货物税，遇到有关税务的事你只能找市易务的官员解决。” “可是，”派崔克伏到柜台上，靠近秦曲小声说道，“市舶司的监作是你父亲，你就不能劝他将出口税降到前几年的半成吗？今年需要交纳的税务比去年多了整整一倍！对了，还有你那位迷人的兄弟，你们一起劝他…” “不行，”秦曲打断道，“我做不到。比起低三下四劝那老混蛋，我宁愿去钱庄借笔我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务。抱歉，大叔。这个忙我实在无能为力。” “好吧，善见小子。好吧。”派崔克气馁的叹了口气。 “纯属好奇。你和你堂兄这一趟难道不够回本钱吗？” “并不是钱的问题。”五十块一斤揉捏着焦黄的胡须，略作思考道，“嗯…我们这次运来了两百桶鱼油、六百件玻璃制品、一百对海象牙、两千磅橡木木板、一百桶染料和数量不少的金属工艺品以及别的小零碎。假如这些货物都让我卖出去的话，够我和我的家人居住庞提两年不愁吃喝，我甚至可以让我的米拉穿上丝绸制成的衣服，达克想要的剑术指导老师我也可以…” “好了，够了。”秦曲再次温和地打断道，“恭喜你，你会有一个美好的晚年生活。” “前提是我们不会饿死。”派崔克擤了擤鼻子，“你有没有听外邦人说过这么句话，就是：亨弗斯只有冬天和夏天。别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而且近几年亨弗斯的冬天越来越长，甚至出现过连续两年都是冬天。这可不是好兆头，因为地里长不出粮食来。没有粮食人们就会挨饿，人们一挨饿就会引起争端。” “真那么糟？连土豆和玉米都种植不了？” “还没到那种地步。但我们如今的确需要从外国进口大量粮食。亨弗斯政府和周边的贡达尔、契德海姆邦签订过粮食合约，规定三国无论哪一国出现粮食危机，其他两国都会严格遵守当初一起确立的粮价水平。你能想象到吗？这份合约刚签订时，贡达尔和契德海姆还在互相攻伐，而亨弗斯则将粮食销售给两国饥肠辘辘的平民；可如今，贡达尔发生内乱，契德海姆乘虚而入，亨弗斯也是自身难保。” “我明白，”秦曲点点头，“毕竟民以食为天。不过这件事不是你我能考虑的，也不是市舶司或市易务能管得了的。要我说，应该让你们的领导者派一位外交使者来长鳞，最好和我们的皇帝陛下磋商一下有关粮食的事——虽然长鳞如今的处境也不容乐观。” “在你们印正帝还健在时，亨弗斯曾以进出口粮食问题派遣过使者，我听说双方磋商的结果有不小进展，只可惜…” “只可惜印正帝不久后就撒手人寰了。”秦曲自作聪明道。 “是啊…不过你们幽云至少还风平浪静，总比隔壁渤海国内斗红了眼的王室们强…我听说肃朵的库库可汗已经有了百来个子女。也是谢天谢地他喜欢生孩子，而不是率领游牧军阀袭扰边境…哎呀！咱们把话扯太远了，是时候聊回正题了！精美的珠宝都在这里，你随便挑选。” 秦曲看到一串亮闪闪的祖母绿项链。他记得以前有一个胡须花白的异邦老者神神叨叨地叫祖母绿为“铍铝硅酸盐”。小时候的秦曲思想空前开放地以为那是某种绿色结晶调味料，于是有了机会后，他不假思索地咬了下去，结果让自己的两颗乳牙提前两年掉落。他拿起了另一串项链，相连着精雕细琢的银色花瓣，链坠花芯里镶嵌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琥珀色宝石。 “我觉得这个就可以。”他将装着其他珠宝的长条盒推到旁边，“这条项链的价格多少？” “让我看看成色…嗯…品质还算不错。”派崔克皱着眉头说道。 “你不需要看它的成色，反正品质太高的我也买不起。” 派崔克瞅了眼从衬衣里掏出的羊皮纸。“是吗？我可不信你的鬼话，善见小子。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就比如你。你不是拖欠别人钱的人。你也很有礼貌，至少要比小鼻子强得多。你会记住我的人情，你绝对会。把你身上所有的钱币留下来，这枚项链就属于你了。” 秦曲起初有些惊讶，自认为受到了轻视，之后他渐渐表现出谦卑，并默默记下今天发生的事。“谢谢，我不会忘记。”他将自己的钱袋递给了五十块一斤，“里面大概还有七贯八百文，我袖子还有几枚铜文，你…” “所有的钱币，”派崔克严肃地说，“放到柜面上。” “好的，好的……都在这里，我现在身无分文。话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签订证书的仪式吗？为什么你身边突然出现一股庄严的气场？” “买卖本就是在这种严肃的气氛下进行的，姿态轻浮的人，谁会拿他的承诺当回事？我以往经常说：做生意就像谈恋爱一样，合不合适、合不合得来只有自己知道。但生意上的逐利建立在信誉的基础上，而恋爱吗…我家的床还蛮大蛮舒适的。” “你没喝醉，”秦曲轻笑着说，“可为什么我感觉你在胡言乱语呢？” “是你在装傻。”派崔克讽刺地说，“你还记得我和说过的那句亨弗斯谚语吗？咳咳：女孩们永远喜爱一张既干净又舒适的大床，因为在床上总好过在稻草堆上…” “又是这个下流的荤段子。拜托，你都要和我说几百遍了…所以，男孩们无论英俊或是丑陋，首先要拥有的是一张既干净又舒适的大床。满意？满意了就快点把项链给我！” “听你的，陛下。接着。”派崔克接着说道，“你之前从没在我这买过珠宝。我想，你这次买下它肯定是有大用，否则你不会下这么大的本钱。你要将它送给哪位幸运的女士？说说看，没准我可以给你几条参考建议。” 秦曲将宝石项链放进腰包里。“抱歉，我实在不好多透露。另外，这只是一件礼物。”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派崔克怀疑地看着他。 “爸，”派崔克的女儿米拉，突然静悄悄地从隔间里走了出来，“达克还没有从集市上回来吗？”她眸中余光扫到秦曲坐在柜台前，于是很有礼貌打招呼道，“好久不见。” 秦曲站起微微欠身。“好久不见，米拉小妹。你在越变越漂亮的同时，长鳞语也说的越来越流利了。” “哦，那是因为我耳朵经常听到，眼睛经常看到，所以自然就领悟了许多。”米拉坐到秦曲旁边的高脚凳上，身体欺骗性地哆嗦了一下，“我能要一杯啤酒吗，爸？这屋里有点冷…” “不行，宝贝儿。”米拉的演技显然没能骗过老派崔克，“如果你感觉冷的话，今天就一直待在火炉边，不要出门了。” “不！”米拉不满地说，“都是达克的错！他出去已经半天了，还没回来。我也想出门走走，爸。走路会让我感觉到暖和的。” “我知道，亲爱的。等达克回来，你和你妈妈就可以一起出去。” 米拉瞥过头去生闷气。不到五个心跳，她便开始摆弄起长条盒里的珠宝。秦曲揉了揉眼皮，他已经能完全听懂两人刚交谈时的欧斯语了。他甚至觉得欧斯语和吐火罗语在某些音节上颇为相似。 “善见，”五十块一斤一脸骄傲地甩头指向米拉，“你想试试看你那副项链戴在女人脖颈上的效果吗？” “不用。那只是条项链。”秦曲说道。米拉抬头看向两人，随后低头继续摆弄盒中的珠宝。“我差点忘记提一件事了。大叔，你这里还有质量和锻造手法都很不错的刀剑吗？我之前的那柄刀不幸退役了，你这里要是有现成货的话，我想要确认一下。不需要拿给我看，我暂时拿不出钱来，而且我已经欠了你一个人情。” “你不是在开玩笑吗？我必须有！”派崔克自信地说，“契德海姆异种剑、双手剑、大剑、精灵符文剑、弯刀。全是出自大师之手的不朽利器，这些我刚好都有货，其中甚至有几件是孤品。你很走运，真的很走运，虽然我不是武器专家，但我向你保证刀剑的质量绝对没有问题。至于价格嘛。亲爱的小兄弟，它们各个价值连城。” “我从不怀疑你手下商品的质量和工艺…以及昂贵程度。我从没用过剑，我一般习惯用刀，但我的戳刺攻击动作要比劈砍更加精准。” “就像长矛一样。”派崔克附和道。 “差不多，”秦曲将马克杯里的甜汁一饮而尽，后从凳子上站起，“但战斗又往往瞬息万变。另外我想问问，上次那把精灵符文剑你最后卖出去了吗？” “卖出了，狠狠地赚了一大笔！” “卖给了谁？——无恶意，只是好奇。” “说出来你肯定会和大多数人一样，既惊讶又觉得不可信。” “那倒不至于，我对任何事物都保持司空见惯的态度。大部分事物。” “好吧，”派崔克的眼睛亮晶晶，嘴唇因为得意而轻微颤抖，“那把精灵符文剑的买主是一位长鳞的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