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之海:第四十章 沭阳伊靖
沭阳皇帝手搭在靠背凳扶手上,百无聊赖地遮掩自己在朝会上打哈欠的事实。
玉璋殿侧新换的顶梁柱的树脂气息过于浓郁,和殿内的熏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别致的、类似于白丁香和薄荷的气味。
“你这是在犯错。”中尚书令卢杰说道。他扶了下头顶的发冠,一脸恼怒地撸起长袖。“与肃朵人的战争才刚过去不到十年,此时挑起内战实为愚蠢至极!”
大殿内先是一阵肃静,之后卢杰蹒跚着起身,向沭阳皇帝伊靖行揖。
“陛下,臣无意冒犯。臣以为,此话应是正理之箭,不受条文阻拦。”
“无妨,”伊靖用手抹了下他石灰色的脸颊,“尽管说下去。朝议就该这样直言不讳。”
“谢陛下。”
卢杰转身面向大殿,其他人一言不发。太尉智辟恭抚摸着花白的胡须,锐利的鹰目似乎想要将他眼前的老人生吞活剥。折门中郎将梁术此时坐直身子,尖细的鼠眼睛扫过智辟恭和卢杰,期待着两人之后的发展。参知政事张温表情十分自然,隐约间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意味。地官令茂绣留着和善的山羊胡,满不在乎地盯着玉璋殿的穹顶。玉璋殿御前骁将陇克侍立在皇帝身边,表情庄重地握紧竖立于地面的仪刀。
“当今绝非发动内战的时机。”卢杰扫视一圈殿内所有人的面孔,最后停留在智辟恭身上,“你们应该都知道先祖皇帝为何能推翻赤足乌朝。正是因为那无休止的战争!而看看当今的长鳞:刚刚平定骚扰陇西的西羌人不久,他们都还尚无降服之心,不出三年必定降而复叛!而肃朵人,对,肃朵现任的可汗是无意南下,一心贪求肉欲,但他的子孙后代呢?他身边与豺狼无异的亲僚呢?况且关东诸国皆有军士万人…”
“平定流寇之军岂能和皇帝征战之军匹敌!”智辟恭起身打断道,“我曾和印正帝深入陇西密林丘陵,剿灭过来无影去无踪的羌人游勇,身边的长鳞武士皆披坚执锐、如狼似虎。更不用提他们面对肃朵骑兵时的表现了,弓弩手们敢与肃朵人的弓骑兵正面对射,而步兵们甚至敢追着骑兵跑!就这样我们和肃朵人打了五年,而那五位关东王戚也和流寇民夫们打了五年。你说,卢大人,什么酒囊饭袋会和一群农夫组成的军队打的有来有回?”
“你这是在避重就轻…”卢杰嘴唇震动着,灰白的直尖胡须好像都在颤抖,“纵使你军队上赢过五王又如何?别忘了,他们都地处中原腹地,随时都能获取充足的粮草补给!而我们呢?陇西还处于西羌叛乱过后,百废待兴、关中人口稀少、河套刚结束肃朵战争不过几年,迁居过去的移民还尚未形成规模、河东河北也需要更多时间恢复瘟疫带来的满目疮痍、巴蜀的起义也没根除,朝廷的掌控力几乎行将崩溃、还有两淮江南,如果我没推算错的话,苏王伊尧就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天赐!”
云朵遮蔽了太阳,短暂的阴影停留在玉璋殿中。伊靖抬眼看向卢杰。过了几息,明媚的阳光再次照进殿前的红杉木门槛,紧接着来的是一股不速之风。风声,和远处寺庙内传出的敲钟声。
“小心你的嘴巴,卢杰。”智辟恭眯着眼,语气也变得凶狠不少,“关东王戚们没人能当上第二个天赐,因为我会先拧下他篡逆的头颅。献给皇帝陛下!至于你刚刚说的那些讲解。那又能如何?只要将王戚们的封地收回来,你的担忧就不会发生。我要再说一遍,卢大人——不要拿王戚的军队和皇帝的军队相提并论。这是在侮辱那些在真正的边线上抛洒热血的武士。王戚的军队根本不懂如何战斗,能在逃跑时有序撤离和不丢盔弃甲就已经是他们的极限,更不用提驻扎营垒、挖沟刨堑了。他们的那些校尉不重视迂回作战、不懂得如何让骑兵长距离突袭、不懂得如何让步兵高速行军和携带辎重作战。我希望你能明白,卢大人。我并没有轻视王戚那“所谓”的军队,而是现实就的确如此。”
“那修相者们呢?”卢杰脸色惨白地说道,“缙方司的术士们呢?你想要顶着漫天的火陨石攻城拔寨吗?”
“让那群方士自己跳河里淹死去吧!”智辟恭瞥了一眼陇克,接着说道,“修相者们会协助皇帝陛下。他们的忠诚毋庸置疑。二郎,明年入禁军册的修相者有多少?告诉给卢大人。”
“回太尉。陛下。”张温起身说道,“明年将入禁军籍册的修相者共有一千九百八十七人。”
“听见了吗?卢大人。”智辟恭微不可见地向张温点点头,“我记得,去年全长鳞的记名修相者就只有两千四百来人。这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四个字:优势在我!”
伊靖揉了揉额头,感觉头痛又来劲了。
“可以了,诸位。”他缓缓从靠背凳上起身,殿内的诸臣也皆起身恭候,“今天的朝议就到这里,朕改天再做决议。”
……
“邵汶,”伊靖行走在宫殿外的回廊里,柔和的光芒照射在他的侧身,“今天还有其他安排吗?”
“直隶内有两份移民折子需要批准;灵洛府尹上报修缮城墙的款项;”散骑常侍邵汶跟在伊靖身后,语速极快道,“河东各地郡守联名上报今年朝贡的名单;王畿内的古琦伯爵病逝,采取何等继承法,是否收回…”
“收回古琦伯的封地,”伊靖说道,“让他的继承人保留子爵爵位和食邑,但不允许行使行政和司法权。其他的堆到我的书房,回头我再慢慢考虑。”
“遵命,陛下。”邵汶从袖间快速翻找出一册折本,恭敬道,“还有一件事,需要亲自送到陛下手里。”
“人常言,”伊靖转身笑着面向邵汶,说道,“皇帝身边的红人好办事。我想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位智者。拿来吧。这次又是谁托你送来的?”
“回陛下,”邵汶面色一点也不紧张,看来不是第一次了。“所托之人是参知政事张温张大人。”
“嗯…有意思。一份报告,幽云地区的去年铁产量。接近302万斤…大概三万零两百担…邵汶,你觉得这能和政治联系在一起吗?”
“回陛下。臣不懂政治,只知道这和民生和军事息息相关。”
“有时民生和军事也与政治息息相关。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在我看来,这代表着某种信号,某种已经很直白的信号。一头被铁链拴住、饥肠辘辘的饿狼,等待某人解开它的锁链并喂饱它…替朕拿着这份“机密折本”,它如今的价值远比你想象的高。你这次终于给朕送来了有用的东西。”
邵汶垂着脑袋,双手接过了那份折本。半刻钟后,两人走到一处门窗紧闭的小型楼阁门前。
“闻闻这是什么味…”伊靖吸了吸鼻子,又咳嗽了几嗓,干裂发黑的嘴唇勾勒出一抹期待的笑容,“看来我的登仙丹已经炼好了。内侍!朕已经等不及了,快点端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