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晏……” 谢萧低眸瞧着眉目赤诚如阳的柳晏，轻声喃喃重复，两个字在唇齿间缓慢流转，如春水温存，多少年来只会为鲜血与屠杀悸动的心，隐约陷落古怪的柔软。 只是说暂时不杀她，她便一点儿都不怕了，此刻在她眼中，自己好像真的就是一个无异的普通人，不是什么恐怖的怪物。 静默须臾后，谢萧没由来的一笑，好心情地勾唇问：“你是不夜山的道修？” 柳晏迷茫地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他已经注意到自己跟着江九野他们了。 而且他还在这个地方，虐杀南星的鸭…… 他…… 和殷非是一伙的！？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勾搭…啊不，碰撞在一起了吗？ 原剧情里，谢萧是在赫连淮、江九烬、陆山雪三人组正式同行之后才登场的，他和殷非有接触甚至合作的桥段更是已经在漫画情节进度的中后期。 嘶…… 不过也对，以这两人莫测的心性，不可能刚认识就立马合作干大事，他们都是世人皆知且闻风丧胆的人物，强者互相知晓其人，真正接触便更谨慎，此前肯定有过无数试探。 柳晏想了想，对谢萧撒谎是很没必要的，他能辨别出来不说，还特别较劲，随时可能重新动起杀心，况且她这个情况，如实说更能减轻自己和不夜山、江九野他们的麻烦。 柳晏摇头回答谢萧：“我只是没地方去，不夜山收留过我几天，还允许我学点道法而已。” 谢萧微挑眉头，似是不解，“没地方去？” 柳晏又琢磨了下，虽说在谢萧面前扮可怜很冒险，指望他心心相惜也是天方夜谭，但她很有可能再次争取到一点保命的机会。 斟酌片刻，柳晏直接道：“我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什么都没有，要不是不夜山收留我，肯定活不下来的。” 谢萧神色稍怔。 她没撒谎，全是实话。 真是奇了怪了，他以前也不是没碰见过可怜兮兮的孤儿，苟延残喘活着，正常人见了很难不动容，只是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偏偏眼前这个姑娘，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处境仿佛那样凄惨，却并不可怜，根本不需要谁同情。 她满目柔和的眼底仍然有一抹清浅的笑，眸光轻抚出涟漪，让他知道她很是欢喜自己的一切，哪怕真的什么都没有，也乐在其中，心满意足。 谢萧曾见过在巨大的苦难中仍然坚韧生存，自有一番幸福的怪人，也曾有在他屠虐无道的手里喘息至最后一刻尚不觉人生不幸保持安详恬静的蠢货。 他们似乎看淡生死，望这世间万物不过云烟，一步便一步，半步便半步，尽己所能去好好过活，就算不能也不纠结，大不了是一场结束。 柳晏，好像和他们是类似的人，好像又不太一样。 因为她敞亮痛快的同时还非常怕死。 谢萧遇过形形色色的人，什么好与坏，什么善与恶，在他眼中都是一团缥缈的炁，人们的炁千形万状，心性亦是如此，难明难解难懂。 谢萧迟疑地皱了下眉头。 他和柳晏一样，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归处，曾几何时全靠陌生人收留怜爱，那他是如何想的呢？ 他可有愤恨？遗憾？悲痛？还是在自得其乐？ 奈何，心间空茫一片，尽是困惑。 可笑连自己都不懂的人，却能轻而易举以炁分辨他人心性心境。 柳晏小心翼翼打量谢萧的脸色，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有没有惹他不高兴，他会不会突然又要动手。 谢萧真的太危险了，她无意偏见他，也不想跟他耍心眼，但对他真诚交心恐怕得不到好果子，只是浪费精力自我感动，与蛇相伴大多自受其害。 可是她真的不能死他手上，死得会相当痛苦不说，改变江九野结局的事就完全泡汤了。 垂死也要挣扎，遑论她如今状况不算糟糕。 谢萧敛了下晦暗的眼色，终于出声，嗓音轻低，“那么，若是我收留你呢？” 柳晏愣住，“啊？” 谢萧笑了笑，“我收留你，做你的家人和朋友，你和不夜山一刀两断，如何？” 柳晏呆滞了好一会，唯唯诺诺地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谢萧低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随便，你说真话便是真话，你说假话我也知道你说的是假话。” 柳晏：“……” 她当然知道撒谎骗不过他，之所以这么问，只是想为自己铺后路，有备无患。 柳晏又问：“那我们做一个小小的约定行不行？” 这倒是超出谢萧预料，他诧异地扬眉，“哦？什么约定？” 柳晏一脸真诚，“我百分百说真话，你不能生气，也不能要杀我。” 如果是江九野，肯定会答应，也肯定会言而有信。 但谢萧为人处世没有半点准则和底线，全看他兴致，所以他可能不答应，也可能答应却不言而有信，破天荒才答应且守信。 即便柳晏心里都有数，还是决定为自己努力争取一下，万一见鬼了呢？ 至少她能感觉到，谢萧确实已经对自己没有杀心了，还很有耐心。 谢萧迎着柳晏紧张又期待的目光，鬼使神差点了下头，“好。” 柳晏轻松了一口气，第一步顺利通过，接下来是第二步。 “不夜山于我有恩，我怎么能莫名其妙跟他们一刀两断，虽然我不是不夜山的道修，但他们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谢萧有些好笑，声音微沉，“我收留你，我就不能是重要的人了？” 柳晏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理不是这么算的，就算我跟你走，我也不能辜负他们曾经对我的好。” 知道谢萧很难理解一些再正常不过的人情，柳晏又连忙问：“如果我现在跟你走，你是我重要的人，以后突然又出现一个人带我走，他变成我重要的人，就让我跟你一刀两断，你怎么想？” 谢萧短暂地沉默下来，眉目一凝，哼笑道：“我会杀了你。” 柳晏：“……” 行吧，那就按他的思维逻辑走。 柳晏：“对，你不高兴了，你要杀了我，同样的，不夜山也会觉得我忘恩负义。” 谢萧神情不变，淡淡道：“杀了他们不就行了？” 柳晏：“……” 差点忘了，那些好心收留谢萧的人家，一个个全都死他手里了。 果然想引导他有正常的情感思维就是异想天开！ 柳晏叹了口气，都快自暴自弃了，最后无力地强调：“总之，我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我也不会杀人，更不喜欢谁杀人。” 谢萧：“……” 她说的话如此直接，像是一把冰冷的尖刀猛然刺进心脏，可她没有露出和那些人一样嫌恶自己的模样，仿佛无数次忘恩负义的不是他，双手沾满鲜血的也不是他。 她没有像那些人一样辱骂他怪物畜牲，也没有像另一些人苦口婆心规劝他回头是岸，只是说她自己如何。 他奇怪地没有汹涌出凶残的恶念，只是感觉被当头打了一棒，耳边嗡嗡长鸣，意识片刻空白。 柳晏：“那个…谢大哥……” 谢萧缓过神，“？” 柳晏局促地抿了抿唇，“不管你是为什么突然说要收留我，真的假的都无所谓，我很感谢你，我心领了。” 谢萧：“……” 又在感谢他，还叫他谢大哥。 活了二十多年，他还真的极少得到一声发自内心的感谢，更没听谁这样真诚地唤自己一声大哥。 柳晏鼓足勇气询问：“我可以走吗？” 谢萧神色不明，“怎么，要回去找那两个不夜山的道修？你知道他们在挑衅谁么？回去陪死？” 柳晏很坚定，“不管他们面对谁，我都要回去的。” 谢萧怔了一刹，问：“不怕死了？” 柳晏连连摇头。 是去江九野的身边，她怎么会怕死。 …… 柳晏知道谢萧肯定不会轻而易举离开，且不说他没那么好说话，他和殷非还是一路的。 不过只要他不现身，她就当他不在，装傻嘛，谁不会。 柳晏跑得很快，衣角急掠而过，沙沙作响。 这时候野林间的风格外大，裹挟着一股古怪的气息，微乎其微又不容忽视，柳晏凭着自己的炁，有点把握地判断，那是猰貐凶炁残余的威力。 柳晏跑了挺久，按理来说早就能回到南星家了。 但她停下来，眼前根本没有什么土房屋舍和荒院，只有一片狼藉，烟尘蔓延无边。 她震惊地看了半晌才明白，先前的村子已经被夷为平地，徒留残骸堆砌。 人呢？ 人都去哪儿了？ 柳晏没有贸然大声呼唤，战况不明，万一…… 她摆摆脑袋，扔掉胡思乱想，猫下腰蹑手蹑脚行动，专心寻觅起江九野他们的踪迹。 在沦为废墟的宽广之地转了足足一刻多钟，柳晏仍旧毫无收获。 她正焦急到手足无措，耳聪地听见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一惊，忙警惕地转头看去。 声音越来越近，动静越来越大，柳晏不敢大意，立刻往旁边能藏住身的地方窝进去。 很快，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富商满头大汗哼哧哼哧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 周老爷环顾四周，没好气地问：“这么大，要找到什么时候。” 离周老爷最近的大汉好声好气安抚道：“老爷，鬼眼可是无价之宝，明辨先生既然不要了，咱们可不能错过啊。” 周老爷冷嗤一声，“这个殷明辨，还以为多厉害，最后还不是拿不到鬼眼。” 大汉笑得谄媚，“这说明，鬼眼就该属于老爷，便宜谁都不行。” 周老爷倨傲地仰了仰下巴，露出赘肉压出印痕的脖颈，“殷明辨弄坏了我那么多宝贝，我只要一双鬼眼都是便宜他了。” 大汉一边点头一边道：“是，老爷说的是，不过这殷明辨怎么突然就不要鬼眼了？该不是有什么蹊跷吧？” 周老爷掂量了几下手里的雾色纱囊，不以为意，“看这样子是两方都占不到上风，落荒而逃了吧，真是没用。行了，少废话了，赶快找，就算把这地方翻过来也得找到那个丫头片子。” 柳晏看着他们四散而开，也小幅度挪动身体，以免被发现，如履薄冰。 以两兄弟目前的本事肯定是没办法和殷非五五开的，但他们策略得当，带着南星顺利逃走不是问题。 周老爷手里的纱囊应该就是“鬼来慌”做的，是殷非特意用来装鬼眼的东西，那他来这里之前就给了周老爷？还表示把鬼眼给周老爷？他不要了？ 原剧情殷非得到了一双鬼眼，加之急着离开鹜城，才没有和江九野他们多牵扯，可现在他直接不要鬼眼就走了吗？ 虽说原本他就算得到了一双鬼眼，后面也没有移植成功，但他没得到，岂不是尝试移植都没辙了？ 果然，牵一发则动全身，小小的一点干预，便会引起接连的剧情偏差。 柳晏思考得出神，等注意到身侧有一抹浅影挥来时，整个人已经被一把揽了过去，背部贴着对方身体靠在了坍塌的土屋后。 江九野长身坐地，侧头注意着那些搜寻大汉的动向，一只手揽着柳晏的腰腹，另一手轻轻捂住她的口唇，担心她被忽然出现的自己吓到叫出声。 柳晏惊愕后，高高悬起的心渐渐下沉。 虽是背靠，她能闻到那股特殊的青木香，便能轻松判断身后是谁。 江九野的浅衫在尚未沉淀安静的烟尘中蒙上了一层灰雾，她能瞄到一点儿温敛却不失锋利的侧脸轮廓，漂亮到清柔胜雪，宽大的袖摆又随着他的手就垂落在她胸前，幽幽莹莹，似水墨画里的一线天。 就真的，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挺好看的。 柳晏小小地花痴了一下，然后，与少年前腹相贴的腰背越来越僵硬，隔着互相的衣衫都能感受到紧实和温热，像是突然被火舌舔舐了一下，她轰的红了脸。 救……救命！ 这个动作好像！ 太亲密了！ 那些搜寻的人离这边越来越远，江九野才准备松手。 但他注意力转回来，感觉到掌心碰到的柔软，异常滚烫。 江九野愣了下，回想起之前在鹜城驿站，也是这样。 纤修的长指颤了颤，他收回手，温度残留萦绕，更是一样。 江九野抬眸，看见柳晏耷拉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浮着红晕，再往上看，两只耳朵亦是，红红的。 刚才情急，他不觉有什么，此前也少有关切此事，现下似有所悟。 寻常人家的姑娘和道门女修不同，他母亲是妓，自然也不受闺阁礼教，他又怎能知道多少，但柳晏这样的姑娘家定然甚是看重与人相处接触的尺度…… 这些天，他好像，太没有分寸了。 江九野心头蓦然滋生出一股无措和自厌的恼怒，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柳晏先一步问：“江、江郎君，我可以挪到旁边吗？” 她声音很低很低，嗫嚅着，像只小猫儿。 江九野心叹，果然得罪她了，莫名烦躁地嗯了一声，“可以。” 柳晏忙不迭从江九野怀里爬下来，手脚并用，再挨着他坐地上。 再那么待一会儿，她心跳得炸开。 江九野偏头看柳晏一瞬，慢慢收回视线道：“以后我会注意。” 柳晏狐疑不解，“……啊？” 江九野神色冷淡，脸上仿佛落了一层灰，“你不喜欢我离你太近，我会注意。” 柳晏：“？？？” 柳晏大惊失色，差点控制不住说话的音量，“我什么时候不喜欢了？” 江九野被反问得一愣，转头和柳晏四目相对，“？” 柳晏小脑瓜子提溜飞快，一知半解地猜测是因为自己要从他怀里出来？啊？ 不管是不是，她先解释，张口就道：“江郎君，我最喜欢你了啊，怎么会不喜欢你离我太近呢，只不过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有时候我会很紧张而已。” 江九野：“……” 江九野静了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柳晏的小脸，平静忽略掉她直言的喜欢，不太明白地疑问：“紧张？” 柳晏点头，不太好意思的笑，“就是……就是，我挺害羞的。” 江九野又安静下来，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抬了下眉，眼中划过极浅的柔光，拂散尘灰。 柳晏总觉得他这个表情怪怪的…… 下一刻，江九野似笑非笑地感慨：“原来你还会害羞。” 柳晏：“？” 江九野神情如常，“不是么？喜欢这种话也能突然说出来，竟然会害羞？” 柳晏顿时哑住，“我……”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柳晏气鼓鼓地哼了声，“害羞怎么了，就是对喜欢的人才害羞，而且是你先说喜不喜欢这个话题的。” 江九野：“……” 江九野轻咳一声，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江无为会带着南星跟我们会合，我们直接回小院。” 他顿了下，想起什么，严肃地问：“你去哪儿了？” 柳晏自然不会隐瞒江九野，但当前不是长篇大论啰嗦的时候，她思虑片刻，开口道：“江郎君，我是去找南星的鸭子们了，但很可惜，我没能救到它们。” 柳晏面色沉重，“我想先去给它们收拾一下，再回小院。” 二十四只，被谢萧弄死得那样凄惨，还是不要让南星亲眼看见比较好，到时候南星回来直接看见干净的鸭冢，已经是她能帮忙的最好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