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执事骤然变色，虎目难以抑制地涌现出一丝迷惘和痛苦，高吊的浓眉也悄然耷拉下来。 “姓柳...” 方旭目光在柳执事脸上微微停留，微微闪烁。 “青天，噤声。” 唐长老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对此事一点也不意外，先是出声叫住爱徒，而后重新望向周毅，眼中不加掩饰地涌现一抹厌恶之色。 “继续说。” 周毅看着失魂落魄的柳执事，发出几声冷笑。 旋即他阴冷的目光先后从回春堂众人脸上一一划过，接着又咬牙切齿地看向沈虚。 直至唐长老再次询问，才认命似的老实开口。 其实刚才沈虚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周毅只需要补充一些沈虚不知道的细节，随着他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整件事情彻底被还原。 自从周毅上次登门合作被拒，一直在伺机报复。 周毅本来寄希望于现任丹师何安能够反推出秘制回春丹的丹方，或者研制出一种效果更好的丹药，可惜进度却始终不尽人意。 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周毅无奈只能静待时机。 伙计周琦在盯点回春堂的时候，无意发现沈虚修为倒退一事，请示周毅后主仆二人大喜。 很快就将沈虚利诱而来。 而后周毅上下打点，了解到执事府一些内幕。 细细推演后，将宝压在坊市监察柳青天身上，打算利用他的性格上演一出借刀杀人。 周毅与其胞弟柳木早有来往，深谙此人的贪婪。 他随意寻了个由头将柳木请至十香楼，推杯换盏后提起此事，言明会设法弄到秘制回春丹的丹方，届时两人合作，五五分成。 柳木苦于灵石短缺，听完之后满口答应。 当晚回去，柳木就找来第二天当值的两名执事，一番威逼利诱，很快将事情安排妥当。 借着柳青天胞弟的身份，此事对他来说并不难。 安排妥当后，柳木差人送去口信。 第二天周毅便带着沈虚赶到执事府进行勘验，烙印文书后，又将此事捅给柳青天知道。 柳青天大怒不已，唤来一队执事直奔回春堂。 周毅提前安排的闲汉也开始散播谣言，瞬间将大半个坊市的目光都吸引到回春堂这里。 然后便是方旭回来看到的那一幕。 人山人海，群情激愤。 也正如周毅所料，柳执事觉得人赃并获不愿多说，打算直接封店和稽查账本，方旭自然不肯，双方很顺周毅心意地大打出手。 甚至回春堂的那枚天听令周毅都算计到了。 他将事情闹得这么大，就是在逼闻讯而来的筑基长老看在幻灵宗声誉的份上不得不妥协。 或许可以这么说。 直至唐长老御空而来，局势仍在周毅掌控。 但他万万没想到，唐长老居然不按常理出牌，不顾宗门声誉也要将事实公之于众。 想到这里，周毅看向唐长老，满脸苦涩和不甘。 唐长老感受着众人惊佩的目光，脸上烫得可怕，他微垂眼睑，避开了那些令他如芒在背的视线，已然开始浑浊的老眼涌现出迷惘。 他的内心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平静。 直到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生逢乱世，我等皆为孤儿，若非幻灵宗收养，恐怕早就尸骨无存，往后余生，我只为宗门而活！ 唐长老尘封多年的记忆逐渐复苏。 他缓慢地转过头，遥遥望向幻灵宗的方向，目光似乎直接洞穿虚空，看到一方小小的香冢。 当年一同练剑的少女早已不在，声音却仍伴耳畔。 “从今日起，我也是。” 唐长老微不可闻地自语一声，刚才还迷惘的眼神陡然清明，这一刻他仿佛卸掉了负担，整個人的气质顷刻间与刚才迥然不同。 他朝一旁的青衣执事微微抬手：“传他们过来。” “......”青衣执事微微迟疑。 唐长老淡笑一声，缓缓吐出几个名字。 “柳木、韦毕、李佑。” “是！” 青衣执事拱手离去。 唐长老看着魂不守舍的徒弟，暗暗叹息不已。 他当年一同救下柳青天兄弟二人，为何单收柳青天为弟子，不就是因为柳木心思不纯。 当年兄弟两人因为县令搜刮揽财而悍然拔刀。 如今柳木却做出同样的事情。 这让柳青天如何接受？ 但是尽管如此，唐长老依旧没有多说，淡淡合眼。 心结也好，心魔也罢。 此关终究还得靠他这个徒弟自己闯过去才行。 旁人，帮不了... “此人的际遇简直可怕！” 方旭悄然打量闭目养神的唐长老，心里十分骇然。 也许是两世为人的缘故，他的神魂比正常的炼气境修士强大一倍，敏锐地察觉到唐长老的变化。 不过瞬息的功夫，对方的神魂竟然壮大数倍！ “卧槽，居然顿悟了！” “也不知道心神境界突破几层？” 方旭默默垂首，有些羡慕地咂了一下嘴。 这方世界的修炼包含两部分。 修为境界和心神境界。 如果用方旭上一世的思维习惯来解释，就是心神境界决定上限，修为境界决定下限。 比如他如今心神境界是炼气七层。 那么只需无脑炼化灵气，提升修为境界即可。 但是反之则不行。 心神不够，强行提升修为，就会失控走火入魔。 所以修士才需要寻求各种契机。 像唐长老这种呼吸间心神境界突飞猛进的顿悟，几乎是每个修士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方旭羡慕得咬牙切齿，耷拉着脑袋不想说话。 约莫盏茶功夫后，前去提人的青衣执事押着三人返回，拱手行礼道：“长老，柳执事。” “柳木、韦毕、李佑都带来了。” “且已经坦白所行错事。” 唐长老听到这话不急不缓地睁开眼，若有深意地看向方旭：“小友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 方旭注意到他意味深长的眼神，默默地在心里骂了声老东西，无奈配合道：“在下商贾之流，怎可轻言此事，何不问问柳执事？” 唐长老面露犹豫：“可他毕竟有失察之过。” “长老言重了，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莫说柳执事，就连那边三位执事也是同样，大家一同着了奸人算计，说起来都是苦主。” “在下只是想讨个公道，不曾想过牵连旁人。” 方旭义正言辞地拱手说道。 “那小友的意思是？”唐长老佯装不知。 方旭微微侧身，看向柳执事：“先前一时激愤，多有得罪，还请执事受累，秉公处理。” “师父，这......” 柳执事没想到两人扯了一圈，最后绕到自己身上，刚想问一句“师父，这是不是不合规矩”，就被唐长老提前洞察心思，抢先道： “既然是苦主要求，那此事就交由你处理吧。” 柳执事无言，愣在原地踌躇片刻，抬首环视四周。 围观看戏的修士并无谁提出异议。 尽管有人心里觉得不妥，但这的确是方旭这个苦主所提，而且也没发现他与谁传音协商，再者说唐长老就在一旁，也就没去寻不自在。 倒是周毅可能看到两人一唱一和，猜到些什么。 但他是个聪明人。 大势已去，犯不上自找麻烦。 柳执事脸上浮过挣扎，旋即用力咬牙，高声喝道： “妙春堂管事周毅因生意竞争不过回春堂，心生歹念，贿赂执事柳木，伙同执事韦毕、李佑二人篡改勘验沈虚一事的结果。” “如今此事已彻底查清。” “根据坊市立下的规矩，此事裁定如下：” “妙春堂管事周毅、伙计周琦即刻驱逐出坊市；收回妙春堂，限定一月内全部搬离。” “执事韦毕、李佑，明知故犯，夺去执事之位。” “执事柳木！” 柳执事顿了一下，缓缓回头望了胞弟一眼，眸底深处掠过一丝痛苦：“明知故犯，收受贿赂，携裹同门，罪加一等，夺去管事之位。” “思过崖面壁三月！” 洪亮的声浪潮汐般扩散而去。 周毅的反应还好。 行事之前，他就已经考虑过失败的后果。 栽赃回春堂倒在其次。 他主要的罪名在于贿赂执事。 但单凭此罪，幻灵宗也不会拿他怎么样，足以全身而退，所以他行事才没有丝毫顾忌。 韦毕、李佑面如死灰，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 十数年勤勤恳恳地为宗门卖命，好不容易才从杂役弟子升入外门，争到一个坊市执事的职务，如今一步踏错，十余年辛苦化为乌有。 这让他们如何能不悔？ 如何能不恨？ 两人满腹苦涩，缓缓地扭头看着柳木，双眼血红，目光怨恨，恨不得扑过去将他撕碎。 至于柳木。 从最开始就死死地低着头，不敢去看柳执事。 直到听见柳执事对他的处罚，心里的恐惧短暂地冲淡长兄多年的威严，惊恐地抬起了头。 革除执事之位他能接受。 但思过崖，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筑基修士进去面壁一个月都要被剥层皮！ 更何况他不过炼气。 还是三个月！ 柳木骤然暴起，挣脱身后同门的控制，撒腿朝人群狂奔而逃，不过很快又被重新摁住，他面色惨白地抬头嘶吼：“大哥，你是不是疯了！” “我可是你的亲兄弟！在思过崖那种鬼地方面壁三个月，我这个人就废了啊！” “大哥，大哥你看看我！” “柳青天，当年我抛家弃业，舍命陪你杀那狗官，如今你丝毫不顾多年兄，唔...” 随着唐长老隔空一点，柳木的话戛然而止。 柳执事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说道： “柳青天，犯下失察之罪。” “执事府藏污纳垢，我身为监察却一无所知，导致宗门清誉受损，此罪无可推脱。” “今日，我便革去自己的监察之位。” 说完他扭过头，看向一脸不可思议的柳木，眼神从愤恨，到痛苦，再到惋惜，最后变得柔软，他扯动嘴角对胞弟轻轻一笑。 旋即转过身继续说道： “长兄如父，柳木犯下过错，也是我疏于管教。” “思过崖，我会陪他一起去。” 柳木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家长兄，疯了似的拼命摇头，脸上隐约闪过几点晶莹。 唐长老面色微苦地看向自己这位爱徒，一时无言。 他是想借机让柳青天打破心结。 但不是这种方式啊！ “青天，伱”唐长老神色复杂，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父，这是我的道。” 柳执事一句话就唐长老满腹的话堵了回去。 随后他躬身行礼道：“师父，此事还需麻烦您老人家帮忙收拾首尾，徒儿回山了。” 说完将执事服脱下，连同令牌等物一同交还。 “走吧。”他走向押着柳木三人的青衣执事。 青衣执事互相对视，皆是满脸的不知所措，无奈看向唐长老：“这......长老，您看？” 唐长老看着徒弟眼中的坚决，沉默地注视片刻后，轻轻点头：“押送他们回山。” “是。” 青衣执事领命离去。 很快，周毅主仆二人也被带走。 此刻的唐长老神色平静，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众人，默默权衡着如何进行最后的收尾。 说是收尾，其实也没剩多少事情。 无非是沈虚和回春堂。 稍作思索，唐长老很快便做出安排：“沈虚，此事因你而已，虽非主犯，罪亦难逃。” “限你半年之内，前去执事府缴纳灵石百枚。” “否则同样驱逐出坊市。” “你可有异议？” “没有！”沈虚苦着脸摇头。 刚才周毅怨毒的眼神还历历在目，指不定会怎么报复，如今他可不敢随意离开内城。 “很好。” 唐长老面无表情地点头，然后看向另一处的方旭，眼底深处浮现一抹赞赏之色。 对方与他并无交流，不过配合却相当默契。 如今此事基本已经圆满解决。 罪魁祸首的周毅等人被驱逐，他们落脚的妙春堂也被查封；沈虚被罚百枚灵石；违反门规的柳木三人也该革职革职，该面壁面壁。 回春堂成功洗掉污名。 柳执事弃车保帅，幻灵宗的声望不降反增。 唐长老唯一可惜的是自己这个徒弟，不过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方旭没有什么关系。 “此子倒是个好苗子，那就稍微补偿一二吧。” 唐长老略一沉吟，朗声道： “此番回春堂平白蒙冤，执事府难逃其责。” “作为补偿，赦免三年地租。” “......？” 方旭头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人都快恍惚了。 你这个老登！ 本少爷辛辛苦苦陪你演戏，你特么居然背刺我！？ 你那是在给我免地租吗？ 你是在送钱啊！ 不对，这不是在送钱，这是在坑老子的灵石！ 地租多少来着？一百枚灵石？ 月底结算的时候就是... 一万枚灵石！？ 方旭两眼发黑，直直地看着唐长老，内心悲愤。 老登，你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