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跑得飞快，但在山上看到下面露出的半截宵度宫的重檐庑殿时，脚步却犹豫了下来。 思家甚切，真要到了却又不知道开始害怕什么。 然而他还在犹豫时，一张熟悉的面孔已经出现在了面前。二师兄清霄从山石后跳了出来，笑嘻嘻指着洛清对他身后还在山道上往上爬的几人说道：“你们看，我就知道阿文他跑一半不敢回家，是吧哈哈哈？” 洛清无语，找不到什么还嘴的话来，心中却开始激荡起来。不约而同，两人张开双臂，狠狠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好好好！老四回家就好，师兄好生挂念你！没有二师兄在身边，是不是尿床都尿不自在？” “二师兄！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了。师兄这话？是啊是啊，还是更习惯尿二师兄一脸，梦里常常怀念。” …… 正牢牢抓着累的气喘吁吁到说不出话来还努力想要蹦跶蹦跶去抱四师兄的小九儿，太宵听到这两师兄弟的对话，气的柳眉倒竖一声厉喝，一股杀气生起。 “两个混账，成何体统！你们看看你们在说什么？” 这熟悉的语气，两兄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惊恐的神色，双双放开转过身来，“噗通”一声跪的一气呵成：“弟子知错，师父恕罪。” 几个小师弟师妹听到这久违的熟悉声调，停下脚步脖子一缩，鸦雀无声。小九儿看着四师兄苦着脸满是懊恼，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深呼吸着缓过气来，奋力把双手举得高高，奶声奶气蹭着师父大腿：“师父师父师父，二师兄四师兄见面就笑话九儿，九儿不依九儿不依！师父我要哭哭了！” 本来真的生气的太宵一听这话，自己也绷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怒气登时消了一半，把九儿抱起来，那小孩儿熟稔地抱住师父，整个人轻车熟路，就往师父粉颈长发里钻，还顺嘴儿亲了师父脸上一口，登时把师父心中刚升起的怒气哄的一干二净。 她努力板起绷不住了的面孔，假意瞪了两个跪在地上的徒弟一眼，转身抱着九儿开始下山：“两个不省心的混蛋，天天讲些昏话，让别人听见你们师父脸上哪还有半点光彩！赶紧回家，别在这变着法丢人！”最后终于绷不住心中雀喜，埋下头忍住笑声，转身下山，只从鼻子里一顿一顿笑出气来，抖散满头青丝。 几个小的拍了拍胸脯，还没出声，两个“大孩子”已经不约而同举起双手，“好耶！”一声，嘻嘻哈哈推扶着几个小师弟师妹就往山下赶：“好好好，回家回家，快点快点哈哈哈哈！” “你们！……”师父本想发火，又想起洛清下山之时两人也不过只是个大孩子，心头顿时软了，停住训斥不再做声埋头赶路。九儿从师父头发中挤出一张小小的脸蛋，细心的帮师父把斗篷长长绒毛的白色围脖往肩膀推了推，这才笑嘻嘻看向后面的师兄们，两只小手朝着洛清呼啦啦地摆手不停。 洛清也笑嘻嘻的，伸出手向九儿摇了摇，在空中虚摸了摸她的头，逗得九儿“咯咯咯”笑了起来。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半天，恍然大悟一般，赶紧把师父头发拨开，露出一段晶莹粉白，几个小的埋下头只管赶路，却登时把两个师兄看迷了眼。 清霄啧啧称奇，转过头来和师弟一起咂咂嘴称道：“师弟你看，你多年没回来，师父是愈发好看了，这粉颈雪白腰似细柳，青葱小手圆……啊！” 本已心软的太宵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该心软，这俩师兄弟实在欠揍，她抱紧九儿，猛然转过身来，眼神杀气泛光，吓得两兄弟膝盖软了八分，一声怒斥：“两个不肖徒！登徒子！给我去死！”一股强力袭来，将师兄弟俩周身防护剥离个干干净净、毫无反抗。那力量一卷，登时将两人扯倒，狠狠砸在山道上，越过慌忙散开的师弟师妹们，“咕噜噜”就此滚下山去，逗得他们再也忍不住，纷纷嘻嘻哈哈笑的前俯后仰，只有太宵依然柳眉倒竖呼着粗气，葱白细指指着已经快要滚到宫门口的两兄弟颤颤发抖。 恰巧此时通渊元动天宫宫门撑开一角，一名年轻弟子扶着法剑，抬头挺胸出得门来，一抬头正看到平时神游天外、慵懒憔悴的太宵仙子怒气勃发指着自己，登时心肺停止，莫名其妙，他怀疑的转过头，待看到滚成葫芦的两兄弟不由倒吸了一口气，高喊一声：“啊呀！我忘了带东西！”一溜烟快步飞进宫门，“碰！”的一声把大门紧闭。正送他出门的小师弟满头问号，看着拍着胸脯喘气的师兄纳闷：“怎么了师兄，没有忘记东西呀？你怎么……” “嘘……！”师兄连忙示意小师弟噤声，伸过头来小声告诫师弟：“清乐莫要出声，宵度宫的女魔头正在痛打他们家徒儿！我们莫要声张，小心被殃及池鱼！”他脸上露出悲惨神色，语带同情，“本以为这二十年仙子修身养性已成女神模样，谁知洛师弟甫一回来立刻就旧病复发也，惨也，以后路过宵度宫是不是也有挨打的危险，惨也。” 小师弟尚年幼，听到“痛打”两字，登时记起宫主师父那一指厚的墨色戒尺，眼色惊恐，脖子早立起汗毛，拉着师兄就往宫内跑去。 …… “两个混账东西，目无尊长！变着法戏弄师父，以后还敢再犯，“昆璋霁雪”五千下，定下不饶！” 洛清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回到家里的。师父运起法力把两人摔得鼻青脸肿，吊起来扔回宫来，自十三岁以后自觉懂事起，再也没有过的待遇依然如此熟悉。待被带回宫内，洛清就只能以这幅狼狈模样祭拜历代宫主和宵度天主慧昏觉。 昆仑雪莲、太宵仙子，喜欢自称宵苑的洛清之师，她早早从大殿右厢的“莲香楼”取出外伤药雪莲花膏。她漂亮的眉毛依旧看上去没有消气的迹象，但葱白指尖涂抹的细心程度出卖了她的内心。 她用指尖从雕花玉盒中剔出一团乳白溢香的药膏，轻柔的将它刮落在盒盖里，抬起头叫过一个圆脸柳眉的小女孩儿：“栖雪，来，去帮你二师兄抹药。” 洛清看着师傅柔和的脸庞，却瞧见一双眼眸瞳孔散开，已不知神游何处，透着空壳的空洞感觉。感受着那轻柔的指尖涂抹，将身体的疼痛轻轻祛除，他转过头瞧着闭着眼睛不做声的二师兄，看着那极似太冲师伯的脸，心中叹了口气。 师父，这么多年，我们还只是你心中那雪白明月的影子是吗？ 他撑起笑容，环视四周，熟悉的房间未曾改动过。他闭上眼，却仍能把房间里感觉的清清楚楚，这是他从蹒跚踽步到踏风立雪之年奔跑玩耍了二十年的地方。 几个孩子的模样都比他们实际年岁稚嫩太多，眼中掺杂着不同的神色，都好奇的看着自己。自小入山便一直在学习、修炼。虽然实际都已成年，但其实各个都还只是小孩子而已。但即便这样也足以让洛清羡慕，他更无山门之外的记忆，即便挖穿记忆的深底，最早的记忆也只停留在昆仑群山那皑皑白雪的一抹寒气。 师弟师妹们看起来都很懂事，即便还不懂事、年幼的九儿也只是笑吟吟地把脸撑圆，趴在榻前摇头晃脑，盯着自己忽闪忽闪纯净晶莹的大眼睛。洛清能从其中读出九儿想要对自己说不完的话，他也明白只因自己是她除了父母外最亲近的人，小孩子还不明白自己有多坚强，将所有对父母的思念和爱恋全都化为了对“修文叔叔”最热切的想念。 想到那个亭亭玉立、风姿飒飒的高挑女人。洛清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天魔主响彻群山四野的狂笑里，那决然赴死、坚韧如昆仑雪下万载寒冰的身影，不但让天魔主的嚣张气焰化为哀嚎惶恐，也从那刻起就已在洛清的记忆里点燃了一轮太阳，将洛清所有的软弱烧的干干净净。 他伸出双手轻轻拍了拍，等待许久的九儿举起双手，“咕噜噜”地就爬上床榻、将洛清肌肉虬结的脖子抱了个结实：“修文叔叔，九儿想死你了，哭了好多次，哭了数不清的手手那么多的手指头次！”她在笑容里努力藏住害羞的神色，小心翼翼的从师父手指尖沾下点点雪泥，试图将之涂抹在洛清额头的擦伤上。“但是九儿忘记了，我开始有记的，但是后来忘记了呢，不高兴！” 洛清听得心暖，撇过头和师父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出些许愧疚的神色。他抱紧九儿，细心替她整理好衣服歪斜的领子和发髻，哄着小孩子，看的几个孩子眼神羡慕。 “不许叫叔叔！要叫师兄！不然师父生气了，哭给你看哦！”太宵眼神明媚，利索的擦完药，抓起帕子将指尖擦干净，拍拍手，九儿左看右看，在洛清脸上轻轻啄了一口，转身爬进师父怀里：“师父！九儿忘了……九儿要乖乖的！” 满屋发出被可爱到的笑声，洛清伸手摸摸九儿的头，看着师父开口询问道：“我下山太过急忙，都还不认识几位师弟师妹呢，还请师父为我指教。” “都是大人了，还要我介绍什么，清武你们自己来拜见四师兄。”太宵却只是笑，说完便转头去逗弄九儿，小丫头已经在脸上试图用胖乎乎的两只小手抓住师父调皮地点来点去的手指了。 洛清挠头，转头看着反常沉默的二师兄，却只看见一脸窃笑，登时两人都发出爽朗的笑声。洛清坐正身体，整理了下衣摆：“我是你们四师兄，洛清，洛修文。下山多年，没有尽到师兄的义务，实在惭愧，初次见面，各位师弟师妹安好。” 众人齐声道了声师兄好，一个清癯的小个子少年走上前来，弯腰向洛清行了一礼：“四师兄好，六师弟清武，宋羡武，拜见师兄。” 洛清先是恭谨回了一礼，然后转过头来，对着师父调侃：“这么多年，师父还是喜欢特立独行，非要给宵度宫的人别立名字道号。” 太宵听了，假意撅起嘴：“哼！不行吗？我把你们当家人看，才不要天天听那死气沉沉的辈分道号，喊出来感觉自己像个老妖婆。你不服气？”她说完就绷不住笑开了花，指着面色苍白的少年为洛清介绍：“羡武乖巧、喜欢读书，天天在蒙翳宫藏书楼呆着，是你几个师弟师妹中最用功的孩子，就是身体实在有些差，和不修炼的凡人也不逞多让。这孩子的锻炼你要帮我多督促起来。”她转过头去，巧笑倩兮、将语调拉低三分，“你四师兄出入太极宫藏书楼和自己家一样，你要多讨好四师兄，就可以求他带你去哦！” 这话让清武无神的双眼眼中一亮，没有焦点的瞳孔也生出三分精神，但立刻又因洛清连连拒绝的手势暗了下去。 “别别别！师父开玩笑的，我下山前就已不再是太极宫藏书楼典记中的一员了，而且身为师兄怎么能带着师弟违反山规。”洛清说完，感觉初次见面便拒绝不太好，想了想，一句话又让清武眼带欢喜：“不过我到底认识些太极宫的师兄，你想什么典籍可以告诉我，可以的书我托师兄们给你借出来，这样不违反山规，你不会受罚的。” 二师兄听得直挠头，说出来的话听得师父直瞪眼：“你们俩还真是，都喜欢泡在竹简堆里，那些咬文嚼字的老古董真能让你们这么喜欢吗。” “二师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融会贯通啊！哈哈哈哈” 洛清大笑，当胸立起手诀，灵气牵动下符箓的影子在指尖转瞬而逝，这偷学的手法让几个师弟师妹眼前一亮，二师兄又挠挠头，这玩符箓的手法看来是师弟和太清派的人有交情了啊，希望千万不要是个道姑，不然师父岂不生气？嗯，绝不是自己不爽啊！ 洛清接住凭空出现的一枚淡紫晶玉物件，将这枚雕琢着獬豸的印章放在六师弟手中。 “这枚青华碧玺印章名为“镇蠹”，是师兄送给六师弟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