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登门:第二十四章 十七年前
这是金尾花最喜欢的季节。它们一丛丛挤满维罗河两岸,连潺潺流水中都荡漾着几抹明黄。
萨拉曼坐在河畔的长椅上,抱着几本书,双眸映着波光。
她今年三十四岁。小麦色的脸庞分外精致,连岁月也不忍侵蚀。可现在却染上些许忧愁。
理了理脑后盘起的长发,她再次朝河对岸看去。
那条小路上仍然不见威廉的影子。
“真是的……”她在心中抱怨,但很快又变得羞赧。
自己越活越回去了。三十好几的人,倒像个没耐性的小姑娘。她暗中自嘲。
而后心情便迅速冷静下来。
是啊,自己早就不年轻了。既然已经将青春奉献给了圣主,那未来也理应如此。萨拉曼默默地想。她儿时就做出决定,要把全部生命都投入圣主的荣光下,做祂最锋利的剑。
如今这样子……或许会被圣主惩罚吧。
“萨拉曼姐姐!”耳边突然传来青年爽朗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赶忙回头,却发现威廉站在身后,面带过分阳光的笑容。
萨拉曼深吸一口气,沁入肺中的花香让她有种醉酒的错觉。
她不是个擅长社交的人,从来都只懂得战斗。因此面对这位活泼的学徒时,偶尔会显得慌张。
萨拉曼是两年前开始教导威廉的。
她是最优秀的圣骑士,而且正值壮年,本不该回学院任教。
但教会却下了特殊命令。因为那批学员中有位身份尊贵的年轻人——圣摩德伯格家族的威廉。昔日公爵、现任议长的小儿子。
当时她很不情愿。在她看来,自己是属于教会的圣骑士。根本无需在意议会,更瞧不起旧贵族。
可那个青年特别让人喜欢。很干净,很活泼。还有一点点狡猾。就是笑容太讨厌,总让人心慌。
“你怎么从那边过来?”萨拉曼的话语中带着一点点埋怨。
“绕路摘了点别的东西。河畔上都是金尾花,难免显得单调。”威廉笑眯眯地抬起胳膊,让萨拉曼看他手中捧着的花冠。那上面是些色彩斑斓的野花,夹杂着嫩绿的叶子。“来,我给你带上。”
“别闹,你不是要听我讲经吗?”萨拉曼试着躲避,但最终没有成功。
“时间还早呢。”威廉顺手揉了揉萨拉曼的头发。
“冬天有这么多种类的花吗?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她双手扶着脑袋上的花冠,小心翼翼地向上瞥。
“现在还没入冬呢。”威廉在她身边坐下。“等过了圣临节,那才算冬天。”
“也没多久啊。等你生日过去,接着不就是了嘛。”萨拉曼盘算着。
“别小瞧这几天,温度会降一大截的。对了,提起我生日。”威廉似是不经意地说道。“萨拉曼姐姐,你来不来?”
“你应该喊我老师,或者和桑妮娅一样,叫我婶婶。”萨拉曼纠正道。
“你可没那么老。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呢。”威廉把胳膊撑在椅背上,面向对方。“好了,快告诉我,你有没有空。”
“倒是有空。但我不太喜欢贵族的宴席……”萨拉曼想起威廉的父母。特别是那个跑去经商的贵妇人,似乎只比自己大了四岁。
“我也不喜欢。去爬山怎么样?反正家里只顾着交际、名誉,根本不管我。”威廉耸耸肩。“虽然没有金尾花,但霜打红叶也别有风味。”
“桑妮娅他们都去吗?我们可以租一条船,比马车方便多了……维罗河上的风景也不错。”
“桑妮娅?不。她当然不会去。其他人也是,都在忙着组织上的事情呢。”威廉笑道。
“可那是你的生日……”萨拉曼皱了皱眉头。“而且,你们的组织是不是太活跃了?我怕大主教感到不满。虽然我不懂什么政治,但还是安分点好。”
“我们在做有意义的事。你不如也来参与?”威廉显得有些兴奋。“帮助民众,反抗强权。这不就是《正典》要求我们做的事吗?放心,我们不动用武力。我们只是把大家唤醒。”
“威廉……”萨拉曼面露为难。
“好啦好啦,不提这个。”威廉识趣地改变话题。“坐汽车怎么样?”
“什么?”
“我是说爬山那天。教会不是给你发了一辆汽车吗?我还没开过呢。公爵那辆我一点也不想靠近。”
“还是划船吧。我不喜欢汽车。”
“好。”
……
五天后,威廉的十九岁生日到了。他和喜欢的女人去爬山,流连于红叶烂漫。也是在同一天,他的挚友看了他最后一眼。
他还记得那天的黄昏。夕阳挂在很远的地方,把萨拉曼的影子拉得很长。
当时两人正说说笑笑,但对方的表情却突然变得严肃,而后挡在了他的身前。
接着一队缄默的骑士从林子里走出。都是身披黑袍,兜帽下带着铁面具。
“你需要跟我们走。”为首的人声音嘶哑。
“他哪也不去。”萨拉曼挡在前面,夕阳的光辉勾勒出她坚毅的侧脸。面对威廉之外的人时,她总是很有威严。
战斗一触即发。这些人在萨拉曼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因此她也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威廉明白。按理来说,这些惩戒骑士绝不敢对圣骑士出手。即使犯下弥天大错,教会也要保持圣骑士的威严。因为这同样是圣主的颜面。
除非教会已经虚弱到没办法控制“裁判所”了。
于是他带着萨拉曼匆匆赶回约叙城,却只见到桑妮娅被押走的背影。
“桑妮娅!”他大喊。
对方回过头,朝他笑了笑,道:“别忘记你答应的事。”
他知道桑妮娅的意思。他们几个朋友曾做了约定,如果哪天真出了最坏的状况,那幸存的人必须自保。带着他们的理念,去找寻更多同伴,而不是贸然施救。
“你留在这儿,我跟过去看看。”萨拉曼转身就走。
威廉想跟上去,然后又想叫住她,话到嘴边却停住了。如今跟自己待在一起才最危险。萨拉曼什么都没参与。
但他还是做不到放弃同伴,于是赶回家后,他硬着头皮向父亲求助。
父亲只听了一半,便开口打断:“我不在乎你那些蠢朋友。你想成为骑士,我同意了。现在,别给这个姓氏带来更多污点。”
威廉张了张嘴,最终没继续说下去。
在这之后,他又四处求了许多人。等到两天过去,朋友们都死在了刑场上,也没有谁肯提供帮助。
但他也没遇到任何危险。除了最开始那次,惩戒骑士再没找过他的麻烦。
他明白过来。那群家伙可能与家族属于同一立场,只是有些分歧。第一次越界没成功,后来大概被敲打了。
于是他离开了家。尽管没人在身后追逐,可他仍像是逃跑。带着对朋友的愧疚,带着对自己的怨恨。
直到在漫漫长路中见过世间种种,威廉才终于将那些放下。因为他终于明白了桑妮娅的追求,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只带着满腔少年意气,做一些自以为正确的事。
教会的衰落是必然的。这是机会,也是灾难。如果不趁机构建美好的世界,就会迎来更黑暗的秩序。
桑妮娅想让受苦受难的人联合起来,这是条艰险的路,威廉自认为做不到。教会已经向帝国低头,而民众在痛苦中仍然保持信仰。他们不会被几张宣传单改变。
所以威廉有了自己的道路。
这便是多年流浪所得。而他失去的,是那个叫萨拉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