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从房间中离开，唐逍遥爬出窗子才意识到窗外的空气是多么清新。他站在院子里猛猛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感觉自己已经要腌入味了。黎茜在旁边闻了闻自己的袖子，皱起鼻子。那个叫遥知的白色小动物也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用小爪子去捂自己的鼻子，倒是显得憨态可掬。 放在平时唐逍遥估计要问宠物主人能不能摸两把，但他对这玩意刚有多么迅猛记忆犹新，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黎茜领着他们往山那边走，从农家乐背后的小路走出去，很快就走到了一条分叉的地方。那里不往山下走，而是往山上走，便能沿着山势往上，逐渐将天宝镇甩在了身后。 唐逍遥这才注意到，如果他们沿着那条山路一直往里面走，是很有可能走到这上面这条路来的。只是他们昨天连滚带爬从中途滚到了山下，才得以遇到猴子客栈。 唐逍遥回头看了看来路，看到拐了个弯就将还没完全熟悉起来的景色给甩在了背后，稍微有点感慨。 放在平时，黎茜再怎么开朗健谈，他也不会这么随随便便跟着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女孩子走，这在聊斋里是能单独讲成一个故事的。 但他看黎明的态度很是自然，应该没有虚构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更何况这两张脸也算是防伪标志了，一般来讲也不会有错。 只是黎茜为什么是走这条路下来，而不是沿着他们滚下来的方向找呢？难道那里有那么陡峭么？唐逍遥想了想，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黎茜，又回头望了望向来跟在他一两步后面的黎明，眯了眯眼睛。 他对家庭伦理关系一点兴趣都没有，从小到大也没经历过什么正儿八经的兄弟姐妹情，吃不准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和误会，但能感觉得出来黎茜对黎明反倒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这种感觉很浅，她也没有蠢到刻意不搭理自己的哥哥，只是唐逍遥从小到大对这种看似亲近实则有些疏离的感觉实在太熟悉，此刻便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两个人之间绝对有还没有说出口的事情，至少，黎茜隐瞒了什么。 她说的是“找人”，然后顺水推舟说在找沈若清，但她看到黎明时候的惊讶很快被一种无名火给取代了。她是那时候才反应过来被哥哥隐瞒了一些事而感到恼火——还是因为“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而感到不快”呢？ 沈若清的信里，也许说了“你哥哥在骗你”之类的话吧。 唐逍遥稍微侧了侧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看黎明。后者似乎此刻被相当严重的心事困扰着，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唐逍遥继续思考着。 图尔斯。 图尔斯生物科技，出现在大众视野后就爆火的科技公司。一路上推出了各种各样的产品，定位的消费者非常广。从美容驻颜的护肤品到人工智能相关的软件和APP，甚至是“脑机接口”这类高精尖的神经科技领域都有所涉猎。 黎茜之前提到过，黎明是这个地方的员工。 这就是他的本职工作吗？ 但他猜不出来黎明的工作范围。唐逍遥小时候看完《福尔摩斯探案集》，就很喜欢通过和人打交道去推测对方的职业，一度走火入魔，跟着他爸非得和每个人握手。 但这个人的穿着、举止、言谈，所给他的感觉的确只能符合一个很模糊的“文职”印象。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各领域都有一定涉猎，像个博物学家。 哪种工作需要这样呢？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科普博主，或者像小小飞那样需要在镜头前卖弄一点什么的职业，比如产品推广官之类的——但黎明不像是这种人。 他更像的确什么都知道一点，并且知道的这些都需要在实践中用上。这种知道并非来源于爱好或者非常业余地了解一下，而是所学习的知识结构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他掌握这些知识，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 如果说这些知识就是为了完成“文职”的工作……那的确很像百科全书一类的存在，还是一本涉猎相当特定的百科全书——为了解决一些常理无法解释现象而被编写出来的百科全书。 这种人在这种特定环境下会显得很有作用，但放在一般的日常生活中，就会格格不入，他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人是怎么长到这个年龄的。 虽然从林夕月的态度上看，黎明应该是值得信赖的同行者，但他依旧不敢百分百把身家性命压在这个人身上。 说白了，他不是不相信黎明这个人，而是在提防这个人背后的某种存在。 把他培养成这样的人。让他成为“文职”的人。 图尔斯生物科技。唐逍遥心里冷笑一声，揉了揉有点僵硬的面部，心想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他没想到能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 他往前看，就看到领路的黎茜。遥知就跟在她的脚边上，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果然应该只算是一只幼崽。她来这里，与另一个人的失联有关。她来找一个人，一个黎明和黎茜都认识的人——这个人同样在图尔斯生物工作。 而那个人，是他知道的第二个失踪者，并且失踪前也在调查天宝山上天宝菇的事情。 这三个人，还有这座山……唐逍遥忽然觉得自己被卷入了非常棘手的事件中。他自认为有家难回的自己已算经历了相当匪夷所思之事，但这群人却好像就生活在匪夷所思之中。 一路上三个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结果氛围显得异常沉默。爬上了一个坡以后，三个人走到了一处平地。再往前走了一小段，不用黎茜介绍，唐逍遥自己就看到了那座寺庙。 虽然说是寺庙，但山门非常小。上面挂着的牌匾，右边写着：“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左边写着：“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中间横着挂着“太岁寺”三个字。 倒不是说这个诗不好，但将一首诗中的几句当做对联装模作样地挂在门柱上，看起来不像很有文化的人会有的行为。 黎茜显然注意到唐逍遥的表情，耸了耸肩：“之前这里有别的对联，但因为风吹日晒久了就给取下来了，现在是二十多年前换上去的，据说是个大善人出钱翻修的，所以也就没有人摘。” 这里平时会有多少人来？ 唐逍遥摇了摇头，算是给自己一个答案。 按着黄兰芳日记里写的内容，这里面得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不知道老和尚会不会给小和尚讲故事。但他之前去的所谓客栈里头也没有人，他对这里面有人倒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但当他们跨过高高的门槛过去的时候，走进院子里，立刻有两个僧人迎了出来，的确一老一少。老的那个背很驼，脸上的褶子非常深，整个人的面部肌肉下垂，看上去和乌龟大仙有点相似。 另外一个小和尚探头探脑的，头上果然有头发，留的还挺长，在脑后梳了个小辫。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倒也不知道在这里修行了多久。 一老一少朝他们行了一礼，给他们一人三支细香。给到黎茜的时候，小和尚的手悬在空中，似乎不知道要不要递出去。老和尚看了他一眼，一下子明白了小和尚的困境，朝他点了点头。小和尚这才将香递出去。 “这位施主为何去而复返？”老和尚念了一声佛，才问道。 黎茜倒是回答得爽快又干脆：“我来还愿。”说着又看了黎明一眼，恐怕之前许的愿里倒也有找到哥哥一事。 黎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神色暗淡了些，将脸别开了。 不得不说，虽然藏在这个深山老林里面，这个寺庙却也看起来正经八百，因为依山而建，有一定坡度，但还算四四方方。殿前左右各有一个大香炉，中间有一个青铜材料的方鼎，里面还插着很多燃尽的香杆和蜡烛。两侧修有走廊，并不长，似乎只是为了保护墙上的壁画。 唐逍遥稍微觉得有些奇怪。谁会大兴土木，在深山里面修一个这样的庙呢？ “这庙有多久历史了？”唐逍遥忍不住问。 “看建筑风格，应该有三百年左右。”黎明回答，指了指一旁，“你看那边的树。” 唐逍遥愣了一下，侧头看到黎茜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树。 这棵树长在院子的一角，非常粗壮，至少需要三四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过来。如果放在其他山外面的寺庙，怎么也要挂个牌说这是什么什么树，有多少多少年的树龄，价值多少多少钱才对。但是这里没有，它只是保持着最原始的姿态相当肆意地生长着。 唐逍遥想了想，问：“你怎么看？” “很久以前就有人发现了天宝菇，”黎明说，“有关天宝菇赐名的那个事情未必是假的，至少，当时有人很重视这个地方。” 想来也是，如果在这么多年前在山里修一个这样的寺庙，就算不是皇上下诏，也至少得是乡绅县令才有钱和人工做得起的事情。 中国本土神仙讲求“香火”，人们的观念里很多时候都是“香火旺，法力就强”，甚至有说人忘记神仙、不祭拜神仙，这个神仙就会消失的说法。如果特地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神仙”塑像修庙，说明在那个时候，祂足够让人信仰，获得供奉。 有这么灵吗？唐逍遥想。 院里只有一间大殿，十分幽深，门槛很高。黎茜虽然说是还愿，但这次没有跟进来，而是将香插在了殿前的方形香炉里。 唐逍遥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觉得有一股凉意裹挟着淡淡的霉味，从中慢慢扑面而来。山里的气温的确比外面的要低，但没想到里面会这么冷。唐逍遥忍不住拉了拉衣服，还是迈过了门槛，往里面走了进去。 大殿相当宽敞，外观就非常气派。走进去以后，唐逍遥首先看见的是在正中间的那尊塑像。塑像仅有一人高，站在高台之上，完全是泥塑的，宽袖长袍，半垂着眼睛注视着底下的人。 唐逍遥远远确认了一下，那张脸应该和他们之前在山上看见的塑像一模一样。在这个神像的身侧，一边有一个童子，也是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的样子，手上举着什么东西，乐呵呵的。 同样，和之前的那个塑像一样，他们的头上都有极长的黑发垂落，在地上蜿蜒开来。之前的塑像小，只觉得有些古怪，现在这种疯长的长发配着并未上色的泥塑，与背后描金绘彩的背景完全不同，再配上昏暗的光线，衬得这个场景相当诡异。 难免让人去想：难道这个塑像的头发……会自己长长吗？ 唐逍遥的注意力一开始完全被这个塑像吸引了，当他确认塑像和自己之前见到的是同一张脸，应该是同一个“神”以后，注意力稍微分散，心中蓦然升起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殿里不仅是冷，还有另一种感觉—— 他好像被四面八方的目光注视着。 唐逍遥愣了一下，朝着周围看去，脑子里忽然明白这院子里只有一个殿，也不曾看见别的神龛，为何黄兰芳提到了很多塑像。 因为整间大殿的两侧都站满了人。 准确地说，是立满了一排一排的塑像，层层叠叠，一路垒到顶上去。他顺着一侧望上看，最上面的那几层也许是受力的问题，没有做身体，于是一排一排的头陈列一般，目光自上而下，俯视着这个踏入大殿之中的渺小人类。